黑云压顶,四下黯然无光,银蛇般的闪电照亮大地,沉闷而殷磅的雷声在云里翻滚。
六月底的檀京白天烈日炎炎,烘得大地滚烫,晚上的气温却骤降,子书珩候在殿外,被一阵阵狂风吹着,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不一会儿,子满走了出来,站在阶上,微微颔首俯视着阶下的子书珩,他这厢代表的是天兴帝,说话的语气与之前不同,稍显强硬:“王爷,陛下让奴才问您一句,您可还记得这檀京城里的尊卑?”
子书珩早就料到子书祯攻打恶人墓失败,无处撒气,会先找个由头拿他的身体开涮,所以一回府先补了一觉,他一甩前襟,双膝跪地,风轻云淡道:“陛下在上,微臣不敢僭越。”
紫极阁殿前铺设的是石子路,这会儿夏日的余温还没散去,跪上去自是不好受,子满看着子书珩面色苍白,清癯的身子裹在石青色的蟒袍里,似乎被风一吹便要晃上一晃,不禁心生怜悯,摇摇头,轻叹了口气,唤了手下过来,小声嘱咐了几句,那名唤福瑞的太监点点头,便匆匆离开了。
一刻钟后,雷雨如约而至,密集的雨柱裹挟着狂风,放肆地敲打着大地。
子满站在檐下,眼见雨水倏然间将那瘦削的人儿浇了个透彻,下意识地捏紧了手指。
陛下有意责罚,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祈求福瑞能早些回来。
这时子书翊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跪在地上的子书珩,唇角掠过一抹冷笑,他撑开伞,故意走到子书珩面前,倨傲地俯视他:“皇叔此番游山玩水,玩得可还开心?”
子书珩淋着雨,神色自若:“还行,下次带着你一起。”
“本王政务在身,哪有闲暇陪皇叔出游?”子书翊阴阳怪气,“皇叔走到哪都带着军队,也不知是要筹谋什么。”
“军队?”子书珩笑了,“不过是请兄弟们去山好水好的南溟玩一趟罢了,区区千数余人也称得上是军队?”
子书翊手握羽林军,也是带过兵的人,在战场上想要以少胜多,攻的自然不是战力,而是心理,他十分机警地捕捉到了这话里的深层含义——子书珩这是在向他炫耀自己以区区千数余铁骑就驱退宁靖侯八万大军的聪明才智啊!
子书翊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啐道:“皇叔都跪着了,嘴巴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尖酸刻毒。”
子书珩欣然接道:“过奖,过奖。”
轰地一声雷鸣,闪电照亮了苍穹,借着这一闪而逝的光,子满看到伞下的人神情阴郁,雨里的人却笑意渐浓。
子书翊刚才面圣的时候便受了气,此刻更是妒火中烧牙根发痒,在带兵打仗的事情上比不过子书珩,便从他那个天下第一丑的王妃上下手,他哂笑道:“皇叔下个月初便要娶亲了,侄儿不免有些担忧,皇叔吃惯了莺莺燕燕,会不会吃不惯粗粝糟糠啊!”
“你还别说,本王还真想见一见义宁长公主呢,人家好歹是知微阁高手榜的第七名,大凉可谓人才济济,可高手榜前十名里,居然只有宁靖侯这一位老将。”子书珩啧啧两声,讥诮地说,“枪神之女嫁过来,那便是我大凉的人了,从此高手榜上的第七名就不再是义宁段氏,而是我子书珩一脉的王妃啦!”他对着紫极阁拱了拱手,仿佛对里头那人崇敬万分,“陛下果然高瞻远瞩,本王深感佩服!”
颠三倒四,胡说八道!子书翊心底暗骂,眼底沉着阴鸷,冷飕飕地说:“既然皇叔如此期待这场联姻,那侄儿就先恭喜您了。”
说完一甩蟒袍前襟,持伞扬长而去。
子书珩无奈地叹了口气。
子书翊半生顺遂,未经打磨,格局总是这般狭隘,何时才能独挑大梁?
事实恰好印证了他五年前的结论,如今的子书一脉,最适合做皇帝的,唯有子书祯。
雨势愈演愈烈,子书珩两腿被鹅卵石烘得火辣,身子却被冰凉的雨水冻透,加之旅途的疲乏,跪了没多久就已经有些撑不住。这檀京城里的人都知他体弱,却不知师长夷教过他内功心法,即便现在他有能力让自己舒服点,为免暴露,也只能挨着。
他闭着眼睛养精蓄锐,屁股懒懒地放在腿上,跪姿一点儿也不端正,即便如此,被雨水打湿的额头也渗出了冷汗,嘴唇隐隐透着阴青。子满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想到陛下今夜根本不会传他觐见,恻隐之心越发浓郁,他略显焦急地踱步,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那个被他支开的小太监福瑞回来了。
子满眼睛一亮,与那福瑞一同前来的还有丞相大人。
福瑞给师长夷撑着伞,师长夷没有穿绛纱袍,只穿了一件玄色大缎,步伐稳健地从院外走了进来,路过子书珩身边的时候,他驻足看了子书珩一眼,子书珩低着头,似乎已经睡着,师长夷哭笑不得,子满欲要唤醒子书珩,却被师长夷拦下,子满只好作罢,转身去里屋通报。
师长夷像是恨铁不成钢,又像是颇为哀怜,他缓缓摇了摇头,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子满便走出来,向师长夷示意可以进去了。
师长夷便掸了掸衣衫上沾着的雨水,步履轻盈地进了紫极阁。
子书珩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台阶。
半刻钟后,师长夷走出来,下了台阶,站在子书珩身侧。
“见过老师。”子书珩颔首。
“陛下罚的没错,王爷此番太过招摇,确实该反省反省。”师长夷淡声说。
子书珩一直低着头,道:“学生知错。”
话落师徒二人便陷入了沉默。
大雨倾盆,雨滴拍打在地上,激起一层层细浪。
“还能站起来么?”师长夷放柔了声音。
“嗯。”子书珩答。
“少说两句。”师长夷留下这四字,便迈开步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子满忙上前来扶起子书珩,细声说:“王爷,陛下传见呢。”
子书珩双腿早已没了知觉,用了内力,才不至于起身时栽倒在地。
紫极阁内,子书祯正倚靠在龙椅上读书,他目光清冷地抬眸看了被淋成落汤鸡的子书珩一眼,吩咐子满:“给皇叔赐座。”
子书珩立马跪地俯首,“微臣不敢坐。”
子书祯搁下手里的书,无声地看着他,那平静的目光悄然穿越时光,他看到了那些独属于他们两人的峥嵘岁月。
这人曾经救他于水深火热,如今他却恨他入骨。
对他们而言,命运就像是锯齿交错的齿轮,唯有互相推动、磨合才能前行。可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两人之间突然出现了隔阂,再也无法严丝合缝地咬合。
他们两人,到底是谁改变了谁?
子书祯不清楚。
当初坐上皇位,他以为自己是为了报恩,以为自己扛起了江山社稷,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实现当初的满腔抱负,但事实却似乎恰恰相反。
他的一片赤诚换来的是什么?
是恩人的懈怠,是恩人的忌惮。既然选择推他上位,又为何不能倾力辅佐?既然选择退出权力纷争,又为何要把仗打得这么漂亮?
无数个殚精竭虑的日夜,子书祯午夜梦回,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师长夷说子书珩韬光养晦,蛰伏了五年之久,如今一出世便功高震主。
他到底是何居心?
子书祯不得不怀疑。
他怕自己再次坠入冰冷孤苦的万丈深渊,从此再也没人拉他一把,因为那个一度给了他光明的人,如今却亲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只要念及此处,他便彻夜难眠,他还有退路吗?
子书祯不由得吸了一口气,强压下自己心间肆虐的怒火,说:“别逞强了,皇叔身子弱,还得用这双腿为朕打天下,今晚跪得废掉了,朕该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子书珩眸光微转,没再多言,起身后在圆凳上坐下。
子书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用商量的口吻说:“前几日内阁已经商议妥当,皇叔大婚过后,还是得去驻守边疆。不过为了磨砺将才,车骑营和铁骑营的骠骑将军得换一下,让吴顷跟着宁靖侯,萧枕安跟着你。”
在这个侄儿面前,子书珩一向把情绪管理地十分妥当,但此刻,听到这番话的此刻,他极为罕见地露出一丝怒容。
他忽然站了起来,桃花眸里凝着一汪慨切,开口声音沉稳有力,他说:“臣,若是不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