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前,子书珩从岑雪风那回来,与段忘容在雅室里碰头。
“师姐可有什么进展?”他问。
“噬心前辈说,无咎前辈最讨厌有人在他的领地争吵。”段忘容倒了杯水摆在他前方的桌子上,目光犀利,“除此之外,易千面和血衣曾经在无咎的领地大打出手,易千面不敌,受了重伤,濒临死亡动弹不得,无咎竟亲自绑了鬼医前辈过来给他疗伤,鬼医前辈一开始不从,无咎竟勃然大怒,他说决不允许有人死在他的领地,如果脏了他的地方,他定会让鬼医前辈后悔。鬼医前辈受到了威胁,也只能服从命令医治易千面了。”
“哈?”子书珩哭笑不得,不可一世的鬼医竟也被无咎欺负过?
欸?本王为什么要用也?
“或许鬼医前辈就是因这件事怀恨在心,才要让我们去取无咎前辈的面具吧。”段忘容轻叹一声,“鬼医前辈那么高傲的一个人,被人威胁着救人,想想就挺憋屈的。”
子书珩无声地嘲笑了岑雪风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端起杯子喝水,忽然,他抬眸道:“有了!”
段忘容眸色深深,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他不喜欢争吵,我们偏偏要吵给他看,他不喜欢有人死在自己的领地,我们偏偏要死一死。”子书珩桃花眸里闪着一丝狡黠,“今晚去他那泡池子,你我找个机会演一出反目成仇,然后你给我一巴掌让我死……”
“不可!”他话还没说完,段忘容便决然打断道。
子书珩一怔。
他笑着看她。
段忘容这才醒觉,自己方才竟不过脑子失声说了句傻话,师妹如此聪慧,怎么可能让她真的杀死她?
她怎么一次又一次地因这个人而乱了方寸?
段忘容在心里埋下疑团,眨眨眼,强装镇定道:“你继续。”
子书珩心尖一阵酥麻燥痒,那个差点捏断他胳膊的公主殿下,原本竟是这般可爱的么?
他也不做声,就这么静静地盯着人家看。
子书珩目光灼灼,烘得段忘容脸颊发热,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她当即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她可是枪神之后,岂能在这种时候输了气势?
段忘容微微扬了扬下巴,让自己看起来威风凛凛的,用带着命令的口吻说道:“继续!”
“遵命!”子书珩满眸的笑意都溢了出来,“公主殿下舍不得我受伤,我是知道的。”
段忘容一时哑然,倒也不反驳,轻咳一声,沉声强调:“说正事。”
子书珩嘴角的弧度像是收不回来了般,身子也颠颠儿地摇晃着,这是心情愉悦的表现,过去的十多年,他如履薄冰步步为营,痛苦太多,开心太少,甚至接受了自己是天煞孤星的宿命,可一旦有什么意外之喜,他就会像猫儿高兴时竖起尾巴尖、狗子高兴时绕着主人转圈圈那样,毫不吝啬地表露在脸上。
他一直都是一个极容易满足的人。
“师姐,我假装濒死,然后看无咎前辈作何反应,切记,一定要想办法拦下师父,不要让她来替我疗伤。”他语调悠然,“我猜,为了不让我死在他的领地,他定会亲自为我疗伤,待他脱不开身的时候,我会动三下小指,你看到后直接上前夺走他的面具即可。”
段忘容踌躇道:“为何是亲自为你疗伤,而不是去找鬼医前来?”
子书珩嘿嘿一笑,没脸没皮地说:“因为我长得美啊!”
段忘容瞪他。他便得寸进尺:“那公主殿下说说,我和易千面,他会选谁?”
这副耍赖的模样煞是有趣,段忘容憋笑,讨饶地说:“你你你,他会选你,天下所有人都会被你的美色折服,你可是满意了?”
“那你呢?”子书珩定定望着她,毫不迟疑地问。
段忘容呼吸蓦地一滞。
两人四目相对,雅室陷入安静。
段忘容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怦怦怦的心跳声,显然这就是问题的答案了,可要她亲自讲出口,却是比当着这人的面承认自己其实是一浑身长满麻子的丑女还要难的。
然而子书珩并没有等她回答,却是径直站起身,向门外走去:“我先去会一会无咎前辈,师姐晚些再来罢。”
那道颀长的身影消失了半晌,段忘容才讷讷地“嗯”了一声。
脸颊滚烫。
-
段忘容拉着子书珩的手回到雅室,脑子里无数繁杂的思绪交织在一起,混乱不堪。她让他在床上坐下,捏起他的双腕,细细地为他把脉。
子书珩乖乖任她检查,嘴角噙着浅笑:“师姐难道还信不过无咎前辈?”
“闭嘴。”段忘容柔声叱责,她头一回感受到他体内深不可测的内力,需要全神贯注才能探出一个大概。
无咎的面具已经到手,这便意味着马上就要与她分别,因此子书珩明知对方在做什么,也没有像之前那般欺瞒、捣乱。
他只静静地看着她,不着痕迹却又恋恋不舍地嗅着她的香气。
他不知这股寡淡的艾草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清晰,只知道,此生他只要看到艾叶,便会想起眼前如美玉一般的人来。
安静的雅室里,桌上那株蔷薇花开得分外明艳。
过了一会,段忘容探完虚实,闭目靠在墙上,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子书珩舍不得她,便故作佻达地没话找话:“师姐再多摸几下?”
段忘容睁开翦水秋瞳,平静地问:“你到底是何人?”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小半个月,君子之交淡如水,她本以为可以淡然处之。可分别在即,她却不想让这个谜团成为此生的遗憾,这份迫切的心情从得知对方中了迷仙引起便愈演愈烈,在这一刻终于达到了顶点。
对这人,她居然生出了一分不舍。
子书珩朝她眨眨眼:“师姐想让我是何人,我便是何人。”
段忘容一颗心登时沉到了谷底,是了,才貌双全的她本是大将军王的女人,又怎么可能告诉她答案?
时至今日,段忘容甚至想明白了一件事——或许正是因为师妹长得像子书珩那早逝的母亲,子书珩才会对她念念不忘。
那么,她内力如此深厚,又为什么会练不了外功?为什么会中迷仙引?为什么要把十二品叶人参花让给我?
段忘容心里盘根错节地绕了太多的为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回檀京。”那人不假思索地说。
段忘容心头一颤。
回檀京,那么我们或许还可以重逢。
念及此处,离别的惆怅好像又淡了两分。
她唇边再次泛起寡淡的笑意,走到子书珩身边挨着他坐下,也不看他,轻轻地问:“师妹,今晚我们一起睡好么?”
子书珩眼睛倏地睁大。
心跳开始变得不受控制,那只黑色守宫悄然无息地爬到了他的右侧脸颊,瞪着猩红色的大眼睛,与他一同看着对面的少女。
对他而言,这是一种极为危险的状态,意味着理智马上就要被冲动吞噬。
心悦她是一回事,不能娶她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们这样随时可以分道扬镳的距离刚刚好,再往前挪一寸,便是此生注定会后悔的雷池。
子书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变得十分客气,他礼貌地笑着:“让师姐站着睡了小半个月是我的不对,我今晚在椅子上将就一下便好。”
段忘容放在大腿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抖了抖,她咽下一口唾沫,让自己不被迎头而下的失落支配,只风轻云淡地回了一个字:“好。”
段忘容:淦,勾引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