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福华寺前。

咯嗒咯嗒……

一辆金顶马车从远方驶来。

福华寺是滇和最大的祈福寺，除了王族贵胄，寻常百姓也可前来祈福，一大早，门口便已是人来人往。

过去的许多年，段忘容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来这里上香，一为国运，求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二为自己，求的是不辱使命，早日掌握九段枪。

后来子书珩启程北上，她来这里的次数反而变勤了，由一月两次变成了隔三差五就来一趟，祈求的内容也逐渐倾斜，变成一句简简单单却饱含深情的“珩儿早日平安归来。”

关于她肚子里孩子的那些不好的传闻，她倒是并不在意，她信的是不妄大师的话，但让她倍感困扰的是，不妄大师因为自己受到了牵连，而她完全不知该做些什么。

所以她今日来，不为国家也不为自己，只是想求佛祖还不妄大师清白。

金顶马车在福华寺前的一片空地停下，珠帘掀开，轻纱遮面的段忘容从踏步上走下来，她虽已有快七个月的身孕，走起路来却依旧步伐轻盈，好似根本没有怀孕。

师姐肚子居然这么大了……站在不远处的子书珩遥遥望着她，怔了小片刻，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激动，疾步走上前去。

“长公主殿下今日来福华寺，不知是为了天下百姓，还是为了自己？”他抬高声音、挑衅十足地说道，这声音沙哑、厚重，语速缓满，俨然就是一个糟老头。

段忘容闻声驻足，侧身望过去。

她看到的是一位身型伛偻、皮肤黝黑，衣着破烂的老者。

“你大胆！”侍女当机立断，“来人，拿下！”

随行禁军立刻将子书珩双臂按住，就要把他押走。

“哼，深明大义的长公主殿下，这是连话都不允许百姓说了？”他大失所望地摇了摇头。

段忘容对禁军摆了摆手，禁军得令，松开了老者的双手，但并没有退地太远，他们奉命保护长公主，必须保证长公主的安全。

周围已经围上来一群看热闹的百姓。

侍女站在段忘容身侧，凌厉道：“你既有话要与殿下讲，为何不跪？”

子书珩躬身跪下，沉声说:“老朽贱命一条，垂垂暮老，死不足惜，今日只想弄清楚一件事，这样老朽就算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老人家起来说话。”段忘容正要上前将他扶起，子书珩生怕她摸到自己看起来苍老实则光滑的皮肤发现异样，忙俯首磕头，“尊卑有序，殿下莫要为难老朽，便让老朽跪着把话说完吧！”

段忘容动作一僵，收回了悬空的手，语气温和地说：“好，您有什么话想问便问吧。”

子书珩抬起头，定定望着她露在外面的杏核眼，心道真是一双明媚漂亮让人心动的眼睛，开口却是透着愤怒的一句质问：“如今殿下腹中的胎儿已经给义宁带来了这么多灾难，殿下是铁了心要将这个不祥之子生下来吗？”

段忘容眸色沉静，声音笃定：“是，我是要把她生下来。”

“唉！长公主是被那天煞孤星迷惑了心智啊！”

“是啊，我们的长公主弃国家于不顾，若是这孩子为义宁带来不幸，又该是谁来负责呢？”

“公主殿下一定会后悔的！”

周遭登时一片哗然。

真是一群没有脑子的愚民！子书珩心中暗骂，跪在地上高举起双手，假装悲愤地仰天长叹：“百姓们都听到了，长公主为了这个不祥之子，已经执迷不悟——”

他话没说完，突然愕然地睁大了那双浑浊的眼。

天空中出现了一尊周身闪着金光的菩萨幻象，祂神态庄严雍容，头戴宝冠，身披天衣，腰束锦裙，体量极大，几乎占据了大半天空。

正是福华寺里供奉的那一位观世音菩萨！

子书珩假扮的糟老头震惊地望着天空，忽而双手合十，虔诚又恭敬地喊了声：“菩、菩萨！”

这么一来，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尊菩萨幻象，纷纷恭敬地跪下身，双手合十。

段忘容先是倍感诧异，在原地怔愣片刻，也跪了下来。

头顶响起空灵、威严的嗓音：“段氏世代守护义宁百姓，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段忘容，你父亲段烈为了国家亲手射杀你的母亲陈广秋，后郁郁而终，而你四岁便离开亲人，只身一人前去敌国为质，八岁归来，容貌尽毁，苦练九段枪九年，成为名副其实的枪神之后，十七岁又被迫答应前去敌国和亲，你，可有过怨言？”

遇到子书珩就是我此生最大的收获，又怎么会有怨言呢？段忘容杏眼里亮着光，坦然地说：“不曾。”

子书珩将她的身影牢牢锁在自己的余光中，继续操控那幻象道：“福祸相依，否去泰来，你腹中胎儿便是段氏几代修来的福分，是时候回报了。”

段忘容双眸猝然睁大，激动与感恩齐齐涌上心头，染红了她的眼眶，她忙磕头致谢，那披着神圣光芒的菩萨微微笑着，渐渐消失了。

子书珩假扮的老者开始了收尾的表演，他特意趁着全场所有人尚被菩萨的威严笼罩，开口打破阒寂：“殿下，老朽愚钝！老朽受那些……”他指向身侧不远处的围观百姓，愤然道，“我是糊涂了！老朽是受这些愚民蛊惑，才会出言不逊啊，还望殿下大人有大量，饶过草民……”

主子不去演戏真是可惜了……吴刻持刀躲在一棵树后，目睹全过程，对他的演技佩服地五体投地。

愚民们或多或少都在私底下谈论过段忘容腹中子的事，本就心虚，见势赶紧磕头求饶：“殿下，我们知错了，饶过我们吧！”

段忘容站起身，目光沉静地扫视了一圈。

最终她视线落在对面那老者身上，向前迈了一步，缓缓躬身，伸出双手扶住他的双臂，这一回，子书珩没再躲避，抬起那双浑浊的眼睛，极轻地朝她眨了一下。

……是你！

恍然大悟的这一刻，段忘容差点没忍住笑起来，当即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她将他扶起来，语调平缓地说道：“不是老人家的错，也不是大家的错，此番我们都是被长平余孽挑拨利用了，我又怎会迁怒于诸位？”

观世音菩萨的余威仍在，百姓们正心惊胆战，闻言如蒙大赦，一边跪拜、一边感恩戴德地喊道：

“长公主仁爱宽厚！”

“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