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云智立刻发现师长夷在狡辩:“先帝与义宁先王交情甚笃,那能相提并论吗?子书珩是大凉的反贼,他的臣子同样是大凉的反贼,如此嚣张,必须严惩不贷!”
师长夷只沉静地看着天兴帝,没搭理他。
“陛下……”海云智还要再言,子书祯却抬手阻拦,海云智只好闭了嘴。
子书祯定定望着站在前方那人,肃声问:“子书珩到底有什么话想说与朕听?”
苏衡虽然不肯跪他,但从礼仪上却挑不出毛病,他附手,略一颔首,郑重道:“我王奉劝陛下看清天下局势,只要大凉不攻打大翰,他便不会主动进攻大凉。他已经暗中与南燕王结成了盟友,若是陛下执意要攻打大翰,南燕王便会趁机向大凉发起进攻,四方军势必拿下檀京!”
他这番话让殿内除师长夷以外的人都露出了惊诧之色。
空气骤然凝固,落针可闻的死寂中,苏衡不动声色地与子书祯对视。
子书祯错愕地睁大眼,旋即这份出乎意料之外的震惊便被愤怒和后怕取代,他四肢冰凉,脸色煞白——就在一刻钟前,他还壮志凌云地命王淮明日启程北伐,若是这使臣晚来一日,后果不堪设想!
如此一来,局面掌控者遽然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子书祯等人变得被动,而原本处于劣势的苏衡则占了上风。
此情此景,第一个打破僵局的竟是师长夷,他语气平淡地向苏衡发出质问:“如今的大翰王北有庞夏相助,南有义宁鼎力支持,东又与南燕联合,想要夺下檀京简直轻而易举,而你刚才说,只要陛下不攻打大翰,他便不会发起战争……他既然已经自立为王了,又何必维持局面平衡?你不觉得这本身就立不住脚吗?”
子书祯心猛地咯噔了一下,突然觉得四肢无力,像是溺在满是苦水的深渊,每呼一口气都会让他遭遇一把撕心裂肺的痛。
他何尝不知如今的子书珩夺下大凉政权轻而易举,所以才要趁着子书珩南下派车骑营北伐,因为这是他破局的唯一机会了!
显然苏衡也没料到会师长夷会问这么一个问题,双眸乍然变得恍惚,他眨了眨眼,而后抬眸望向子书祯,眼中流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遗憾。
他声音放柔放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王念及与陛下的旧情,不欲做那个六亲不认斩断旧尘的人。”
其他人再度被他的话惊到,师长夷则是若有所失地闭了闭眼。
苏衡继续说:“今年二月,陛下命他半月内攻下翰朗,他攻不下来,无法,只能自立为王。他过不了多久就要做父亲了,陛下却让他去死……换做陛下,陛下愿意么?”
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其他,子书祯脸色苍白,双目却赤红如血。
苏衡依旧注视着他的眼睛:“陛下处处针对我王,又如何能端正自己保持清明?先帝在时,大凉是何种局面,陛下登基的第六年,大凉又是何种局面,义宁与大凉曾经并肩作战,如今却水火不容,陛下扪心自问,这其中多少事是陛下一手造成!”
“你给朕闭嘴!”子书祯勃然大怒,霍然站起身,抓起桌上的茶盏便向苏衡砸了过去。
哗啦——
茶盏砸到苏衡身上,径直掉落在地,茶水打湿了他的衣襟,洇开一抹深色。
紫极阁内,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唯独苏衡和子书祯还站着。
两人定定望着彼此。
子书祯怒目圆瞪,胸腔剧烈起伏。
须臾,他忽地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呵……他还有什么话想说?”
苏衡面色沉凝,想了想,说:“是有一句话。”
“都起来。”子书祯边说着俯身坐下,语气也变得平和下来:“什么话,讲吧。”
其他几人全都站了起来,目光齐刷刷地汇集在苏衡身上,苏衡却并没有立刻开口,他静默少顷,才沉声道:“祯儿,好自为之。”
子书祯双眸猝然凝滞,但只短短一瞬,他便浑不在意地笑了:“那你也代朕问他一句话吧。”
苏衡:“陛下请讲。”
子书祯不再看他,垂眸翻看奏折:“你问他,可还记得他流连烟花之地那些年,他的侄儿在做什么吗?”
苏衡喉结动了动,声音略微有些发涩:“外臣定会将陛下所言一字不落地传达。”
子书祯并没有察觉他神态语气里的细微变化,摆了摆手,疲惫地说:“朕累了,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
几人退出紫极阁,海云智没留下只言片语,愤然离开,海迟庸对苏衡道:“苏先生在圣上面前所言,皆是出自子书珩之口?”
苏衡附手行礼,略一颔首:“皆是我王肺腑之言。”
海迟庸看着他,似是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只附了下手,便转身离去。
宁靖侯王淮本想问师长夷这仗到底还打不打了,但碍于外人在,犹豫片刻,也匆匆离开了。
只剩下师长夷和苏衡两人立在紫极阁檐下。
师长夷抬头望了眼天,烈阳高悬于头顶,光芒万丈,刺得人睁不开眼。
师长夷眼睛酸痛,垂下眼睫,淡声问了一句:“他身子可还好?”
苏衡并未给出答复。
师长夷等了须臾,微微侧身,看了过去。
苏衡始终静静地目视前方,过了半晌才察觉到对方的目光,他侧过头来,微笑着问:“丞相大人可是有话要对我王说?”
师长夷一向沉静的眸子掠过一抹哀伤,旋即缓缓笑起来:“没有了,你快些离开吧。”
苏衡点了点头,附手行礼:“告辞。”
说完没有丝毫眷恋,抬步向宫外走去。
师长夷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了良久,才闭目叹了口气。
苏衡走出宫门,上了一辆马车,马车内的人正用外衣蒙着脸睡觉,听到动静猛然惊醒,但并未将蒙在脸上的外衣取下,刚捏起拳头,就听见一声——
“你主子我。”
苏衡坐在了他的对面。
那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然而他扯下外衣时,露出的却是一张与在城门外截然不同的脸。
这张脸五官深邃,棱角分明,眉宇冷峻,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
但仅仅过了一瞬,这张年轻的脸又变回了三十来岁的粗犷大汉的模样。
他钻出车门,挥起缰绳,驾车离去。
马车平安出了檀京城,车门再次打开,那个叫苏衡的男子探出脑袋,他虽然还穿着深褐色的宽袍,但脸却换了个模样,皮肤白里透亮,像是冬夜里的雪,他生着双秾丽多情的桃花眸,右眼尾缀着一颗不太显眼的小痣,若是被他盯上一眼,十之八九魂儿就跟着飘走了。
“骑马和马车你选一个。”他的声音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清越干净,带着些春风般的柔和。
驾车的吴刻毫不迟疑:“还是马车吧,雨天也能赶路。”
子书珩失了三感,听不见,没吭声。
吴刻很快便意识到这一点,扭过头去,嘴唇翕动:“我选马车。”
“成,那就马车吧!”子书珩爽快道,“尽量赶快点儿,我还急着见媳妇儿呢!”他炫耀地说,“这人啊,一旦有了家室,在外头每一刻都是煎熬!”
吴刻送了他一个白眼,而后狠狠地甩起了缰绳。
子书珩身体随马车一起颠簸,他望着远方含黛的山川林海,想起子书祯最后问他的那句话,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