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在岸边的大信号渐渐被夜色笼罩。
舱室门打开,一位身披黑色兜帽长袍的男子从里面走出来,坐在椅子上沉思的无咎抬眸看向他,问:“如何?”
玉衡摘下兜帽,露出一张英俊的脸,他恭敬道:“殿下,他们已经苏醒,只是心绪还不太稳定,不过身体已经无碍了。”
心绪不太稳定……无咎轻笑,他也做了一场美梦,自是深有体会。
“我知道了。”
无咎淡声回了一句,起身朝大信号的密室走去。
天璇和玉衡对视一眼,而后一起望着主子颀长的背影消失,玉衡怅然地叹了口气:“从未见殿下这般无助,那个师长夷这么厉害?”
天璇想起无咎亲自将刀递给师长夷的那一幕,顿感一阵后怕,不自觉地眯起眼,“师长夷的强大远超我们想象。”
玉衡颇为意外:“哦?”
天璇向他还原这场惊心动魄的对决:“他先是神不知鬼不觉造出一艘虚假的云和号,同时将真正的云和号依凭幻觉隐形并与之分离,我们被欺骗,向那艘虚假的云和号开火,直到殿下从其沉没中探查出异常,我们才意识到这是产生了幻觉。这时殿下用了拔山震元神功,即便是这样,真正的云和号依旧没有显现出来。我难以想象他内力多么深厚,才能一边维持幻术,还能抵御殿下的拔山震元神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让殿下和天玑天权纷纷陷入昏迷,并孤身一人提刀登上大信号,若非殿下及时苏醒,恐怕是凶多吉少。”
玉衡难以置信地拧紧眉:“这……除非这所有的事并非他一人完成,否则我们这些长老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啊!”
他的反应完全符合常理,但天璇却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师长夷的确有可能有帮手,可他们的主子不也有七位长老么?这一局被其逃走就等同于失败,他们必须重新审视师长夷。她揉了揉眉心,道:“你且听我说,他真正可怕的地方是被殿下断了双臂又封了穴道,还差点将殿下反杀。”
玉衡愕然睁大眼:“啊?”
“具体的过程我不太清楚,我察觉到不对的时候登上顶层甲板,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天璇细眉拧成一团,“殿下听从他的命令,竟亲自把刀递给了他!”
玉衡失声惊呼:“什么!?”
天璇将他惊愕的表情收入眼底,苦笑一声:“若非我赶到及时,你猜会发生什么。”
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良久,玉衡低声问:“殿下……是被他用邪术给迷惑了么?”
天璇疑惑地摇了摇头:“他逃走后,殿下却是清醒的,若真是中了邪术,又怎么会醒得这么快?”
听了这番描述,玉衡深切地体会到了无咎的难处,肃声道:“对手这么强大,殿下或许该跟天兴帝联手。”
天璇没有作声,只面色凝重地望着无咎离开的地方。
无咎进入船底的密室,这里四周封闭,听不见任何声响,仿佛与世隔绝,他走到密室尽头,用手中的火折子点亮墙壁两侧的火烛,而后伸手按在墙壁中央,轻轻一推,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声,他转过身,走到地面因触发机关而缓缓升起的台子前,上面静静躺着一个雕有繁复花纹的铸金箱子。
这箱子上雕满花纹,却没有任何缝隙,更像是一块大约两尺长、一尺高的黄金。
无咎摘下金面具,将其对准铸金箱子上方的花纹,镶嵌进去,两者纹路恰好吻合,只听“咔”的一声,箱子便开了一道缝隙。
他放下金面具,顺着这道缝隙将箱子打开,里面铺着一块绛红色的锦缎,中央躺着一本用上好蚕丝织就而成的金色卷轴——正是天昭帝的遗诏。
无咎垂着眼睫,眸子里黯淡无光。
就在与师长夷对决时,他做了一场短暂而美好的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六年前的紫极阁,那位被自己亲手刺杀的父亲威仪地坐在写有“和光同尘”的匾额下方,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他以为自己又要经历一次噩梦,天昭帝却温声对他说:“孩子,过来。”
这并不是父皇那一日说的话……他怔然片刻,满腹狐疑地走上前去,正要下跪,天昭帝却拍拍自己的龙椅,慈祥地对他说:“来这里,坐在父皇身边。”
“父皇……不可……”无咎知道自己的出身,因而一直都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从来不敢有丝毫僭越。
天昭帝瞪着他,像是有些生气:“小时候你经常坐在朕的腿上,朕手把手教你写字,你都忘了么?”
无咎一听这话,忽然眼眶发热,胸腔不知被什么给堵住了,呼吸变得又深又长,显得格外小心翼翼,他踌躇须臾,终是放弃了所谓的君臣之礼,恣意而乖顺地坐到了父亲的身边。
天昭帝露出满意的笑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朕逼迫你娘生下你,你为什么不恨朕?”
世人皆以为晋王子书钧是静妃的孩子,事实上,他只是被静妃养大,亲生母亲是长平末代君王闻人禹的小女儿闻人萱,那时闻人禹输给了大凉与义宁联军,天昭帝命人屠城后唯独带走了年纪最小的闻人萱,闻人萱被囚禁在大凉宫求死不能,生下无咎后郁郁而终。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段真正的历史早已被封藏,天昭帝却并没有对无咎隐瞒,甚至从他三岁起便让他学习拔山震元神功,后来无咎才知,当年战争爆发的导火索便是他的外公闻人禹意图得到只有十二岁的逸乐公主。
同样是来自敌国,可与夏雪安不同,天昭帝对闻人萱没有一点爱,百般折磨她、强迫她生子,纯粹是在报复闻人禹。
无咎知道自己的出身,因而从未奢望过得到父皇的宠爱,然而这位威震八方的大帝却待他与其他儿子并无两样,甚至在他十六岁时便封他为亲王,让他的地位仅次于太子。
直到若干年后,年迈的天昭帝才告诉他,刺杀他的重任只能交由他子书钧来做——大帝要让儿子替自己的母亲报仇。
所以,为何要恨这样一位父亲呢?
无咎低声说:“儿臣不恨任何人。”
他停顿半晌,鼓足勇气,补充了一句在现实中绝不会说出口的话:“儿臣深爱父皇。”
天昭帝展颜而笑。
“有你这句话朕便知,朕的决定没错。”他定定望着无咎,郑重其事道,“朕要你登上皇位,接手朕的大凉江山!”
无咎至今也不知为何自己听到这话后便从那美梦中苏醒,不过仔细一想,纵使出身不好,可自己这一生也没什么可遗憾的,这场梦倒是还解开了这些年困扰他的一个心结。
他轻轻地勾起唇,小心地将那遗诏取出。
自从带走天昭帝遗诏,他便从未打开看过,他知道父皇对夏雪安一片深情,因此他最爱的儿子一定是九儿,顺理成章的,皇位也定该属于九儿。
如今这命途多舛的老九阴差阳错地在边境自立为王,无咎甚至一度陷入了迷茫。
他要怎么做,才能完成父皇的遗愿,让这个身世复杂的皇弟心甘情愿地称帝呢?
但此刻,从那场梦中苏醒的他却不再迷茫了。
若这美梦是他欲念的真实写照,那他内心深处最想做的,正是继承大统。
而对抗强大的师长夷,他也十分有必要学会子书明心咒。
他不再犹疑,摊开那金色的卷轴,看到上面的名字,怔了良久,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