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风从窗外袭来,吹得风铃哗哗作响,摆在案上的紫砂茶杯里忽然落进一滴晶莹,水面漾开潋滟的涟漪,紧接着便是第二滴、第三滴……
李明殊泪流不止。
没人劝她,也没人阻拦,她就这么无声地哭泣。
此种时候,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子书珩深知自己是一个脆弱的人,不忍心去看师父被命运戏弄时的凋悴与颓唐——他还记得初见风尘妖女时,她美艳地就像是从仙人的画卷里走出来般,神动色飞,八面威风。
那个由恨支撑着的女子,又何尝不是在野蛮而孤傲地强大着。
而现在,这份恨在经历百转千回之后终是冰消瓦解。
段忘容缓缓抬手,递过去一根手帕,李明殊视野模糊,一双精致的眸子泪如泉涌,她垂下沾湿的睫羽,看着那根帕子,忽然胸腔剧烈起伏,悲痛地嚎啕大哭起来。
段忘容拥她入怀——就像当初在海底墓,她拥着她一样。
“我……”李明殊哭湿了她的肩,几度颤声开口,却没能说出话来。
子书珩声音低哑:“旁人我管不着,师父在我心中就是最好的师父,配得上楼之涯前辈的深情,徒儿知道哭过痛也不会消失,但徒儿不想师父自轻自贱,徒儿只想师父好好的。”
李明殊晦暗无光的眸子怔了怔,伤与痛在她心中翻起的滔天巨浪好似终于渐渐平息了,她依旧深陷于负罪感的深渊之中,但有一束光射了进来。
她不能对不起这束光。
她不知怎么开口,便停下哭泣,保持沉默阖了眼。
织田秀奈坐直身子,看着子书珩:“你居然知道这么多?”
“我今日上午刚巧见过楼长宣楼大人。”子书珩冷声质问,“你怎么会有花残月缺的配方?”
“我有这个很奇怪么?”织田秀奈不答反问,“你为何对花残月缺如此了解?”
李明殊察觉到她在套子书珩话,声音沙哑地打断道:“朱秋颜作茧自缚,她的死是你一手造成的。”
“我一手造成的?”织田秀奈不屑地笑了笑,讥诮地说:“你干脆说你后来滥杀无辜也是我一手造成的好了。”
李明殊呼吸一窒。
子书珩阴冷道:“师父我们走吧。”
李明殊略一点头,神色冷漠地站起身,织田秀奈却道:“你知道楼之涯为你做了什么吗?他跪在我的面前,求我教他空心术,因为他的身体对秋颜毫无反应,甚至可以说是抗拒。”
李明殊猛然看向她:“你说什么?!”
织田秀奈脸上漾开得意的笑——真相被以温和的方式说出口又如何,诛心的好戏可远不止于此。
子书珩从这嚣张的表情里读到了危险,语重心长地劝:“师父,知道楼之涯前辈的一番苦心就够了,其他的已经不重要了。”
“你错了。关于楼之涯的一切,对你师父而言都很重要。”织田秀奈越发有恃无恐,“更何况,你师父很了解我的空心术,那是我常用在那些不太听话的客人身上的伎俩,一旦被施以空心术,那人只要看到我的脸,就会忘记自己对我的恨意,反而对我绝对忠诚。”
听到这番话,子书珩一根心弦倏然绷紧,一脸错愕地看着她。
自打进到这里,他全程淡定自若,从未露出这般惊诧的神情,织田秀奈敏锐地察觉到异样,微微皱眉,那表情像是疑惑又像是无辜,眼底却充满了欢愉。
李明殊问:“你教他了?”
“当然,为什么不呢?”织田秀奈欣然一笑,沉声道,“他学空心术,不是为了去控制别人,而是想让自己空心。他对自己施了术,让自己可以在面对秋颜的时候绝对忠心,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圆房,他才能短暂地忘记你,全心全意,用身体取悦那个他无比憎恶的敌人。也只有这样,秋颜才会真的以为他对自己动了心,答应与他成婚,你,才会有机会手刃仇敌。”
“之涯……”李明殊遭受第二次重击,顿觉喉间发涩,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掏空了一般,极度的悲痛侵蚀了每一寸肌肤,她浑身发颤,四肢无力,眼看就要瘫倒——
“师父!”段忘容忙上前扶住她,而后抬眸看向子书珩,却发现他脸色惨白,木然地僵在那里,情况不比李明殊好多少。
偏偏这时候,织田秀奈聒噪的嗓音又响起来:“不过呢,空心术并不会让人彻底迷失自我,只要见不到朱秋颜,他深爱的就依然是你。我当时便警告过他,对自己施术,会让一颗完整的心一分为二,不停地体会背叛自己的滋味,恨不得杀死自己。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为你奋不顾身,一往无前。”
子书珩双目发红,似是疯了般低声喃喃:“空心术……空心……背叛……织田……庞夏……”
段忘容察觉到不妙,唤道:“师妹!”
这清甜爽朗的声音便是子书珩的救命良药,他倏然回神,看向李明殊,迎上去:“师父!”
李明殊凄入肝脾,呕心抽肠,喉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涩,没忍住,喷出一口鲜血。
生怕织田秀奈再说出其他火上浇油的话,子书珩当机立断:“走!”
两人扶着李明殊走到门口,门却从外面打开了——一个面容阴鸷的少年立在那里,像是早已恭候多时。
李明殊一眼便认出了他:“秦少游……”
“你居然还记得我?那一定也记得我大哥吧?”秦少游阴冷一笑,“奈何我势单力薄,无法杀死你替大哥报仇,但我却可以效仿你欺凌弱小,杀死楼之涯的亲人!”
李明殊脸色苍白:“你……”
秦少游快意地说:“我抓住了楼长宣的私生子,并把他绑在楼长宣的宅邸里,刚刚在那放了一把火,现在应该烧得差不多了吧,也不知有没有把人烧焦。”
李明殊想都没想,一把推开走廊上的窗户,纵身跃了下去。
子书珩匆忙冲到窗前,大喊:“师父,楼长宣根本没有私——”
然而话没说完,他猛然发现视野里的景象就像是被烈日烘烤变形般开始扭曲、变化,很快便脱离现实,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师妹!”见他径直向后方栽倒,段忘容忙上前一步。
织田秀奈后背靠在门框上,慵懒地抽了一口烟枪,淡声说:“他中了我的缠心术,会看到内心深处最渴望见到的人和物,他此生经历的伤痛与遗憾会给他营造出一个虚假而美好的世界,能不能走出来,或者说他肯不肯走出来,全凭他自己。”
段忘容愤然道:“他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对他动手?”
“无冤无仇?呵呵呵呵呵呵……”织田秀奈癫狂地笑起来,“殿下如何知道驸马爷与我无冤无仇?”问出这一句,她脸上的笑意骤然散去,眼底溢出憎恨,“李明殊是死是活我根本不在乎,我与她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引子书珩现身,因为他子书珩,才是我真正想要杀死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