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子满走到正伏案批阅奏折的天兴帝面前，小声道：“陛下，丞相大人求见。”

天兴帝就像是没听见，看完奏折后又翻开一本古书。

子满在他身边侍奉五年之久，很清楚他的脾性，也不多言，躬身站在一边静静候着。

时间渐渐流逝，天兴帝像是乏了，起身走到一张小桌旁，上面摆着一把上好的宝剑，剑鞘用料考究，价值不菲，工艺卓绝，他看着这把剑说：“传吧。”

“是。”子满颔了首，亲自去门外通报。

师长夷进来的时候，子书祯正在舞剑，剑尖恰好对准了他的鼻尖，子满吓得“哎呦”了一声，师长夷却连眼皮都未动一下。

“臣，参加陛下。”他明知只要稍一低头便会被那锋利的宝剑刺伤，却仍然要行君臣之礼，子书祯当即收剑，似笑非笑，“皇叔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北上，老师不去与他叙旧道别，来找朕做什么？”

师长夷从这话中读出了很多东西。

“陛下会让魏王顺利抵达翰宁？”

“老师是在试探朕么？”子书祯转身，将宝剑送入剑鞘，子满双手接过剑，摆回了原位。

“陛下为何执意以为臣想效忠于魏王？”师长夷问。

“老师想效忠于谁朕不清楚。”子书祯在书桌前坐下，手里把玩着一串东珠，“但朕知道，老师并不想与朕成云龙鱼水之好。”

师长夷唇角泛出笑意：“那臣问陛下，臣与魏王还能冰释前嫌言归于好么？”

子书祯微微一怔。

正如子书珩所言，大家都是聪明人，他既有意疏远师长夷，师长夷不可能猜不到背后发生过什么。

所以子书祯也没打算在师长夷面前装出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他笑着问：“老师不会怪朕吧？”

师长夷当即跪地俯首：“微臣不敢。”

子书祯没有看他，语调里毫无感情波动：“起来说话。”

“谢陛下。”师长夷缓缓起身。

子书祯捻了一会儿东珠，抬眸睨他：“老师来见朕所为何事？”

师长夷沉声道：“臣以为，魏王若顺利抵达翰宁，檀京对他已无牵制，他恐会叛变。”

“叛变？”子书祯一哂，“你是说，小皇叔会自立为王么？”

那样正好——有了罪名，这檀京他便是回不来了，想杀他不过是时间问题。

师长夷气定神闲地为他分析：“若是魏王叛变，宁靖侯又忙于南境战事，我们该如何惩治他的罪行？”

“这有何难？”子书祯说，“待侯爷归来便是。他若敢对檀京不轨，朕便让他有来无回！”

“羽林军、东厂联手尚且能与铁骑营一战。”师长夷道，“可他若是与庞夏勾结呢？吴顷虽受重伤，却并未危及性命，目前来看，翰朗失守最大的受益者，不是旁人，正是子书珩啊。”

子书祯心头一颤。

放在以前，子书珩或许对谋逆篡位之事不屑一顾，如今他竟肯为了义宁长公主弃国家于不顾，到底会不会叛变，谁都不能保证。

“老师别跟朕兜圈子了，有何妙计，快说吧。”

师长夷垂着眼睑，始终不肯开口，子书祯便差退了子满，师长夷微微颔了下首，道：“长公主南下回义宁，吴顷吴刻都不在他身边，此时派东厂暗部刺杀他应是轻而易举。”

子书祯不以为然：“林晚泊可是先帝身旁的影卫！”

师长夷却胸有成竹：“林晚泊已死。”

“什么？！”子书祯愕然地看着他。

“真正的林晚泊已被臣派人杀死。”师长夷平静地说，“子书珩身边的林晚泊乃是易千面假扮。”

天兴帝呼吸倏然一窒，感到震惊的同时毛骨悚然。

他头一回觉得眼前这人甚是恐怖。

或许他之前的那些想法都错了——

这人聪明绝顶，手段狠辣，城府极深，即便答应全心全意辅佐他，就一定是真的么？

殿里笼罩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

子书祯手指又捻起那串东珠，借助那温润圆滑的触感让自己从恐惧中回神：“老师可有想过，若是皇叔知道了这所有的一切，他会怎么做？”

“一个噬心让他陷入两难，再加一个林晚泊，他若不杀我，怎么都是说不过去的。”师长夷从容不迫地答。

“那朕就不太懂了。”子书祯微微眯起眼，“老师既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若是他在翰宁起了反心，那便让易千面将其杀死即可，何必要朕派暗部动手？”

“陛下还不明白么？”师长夷淡淡地道，“是陛下要杀他，而非臣要杀他。”

子书祯眉心泛起一道褶皱。

“至少在短期内，陛下有杀死他的必要，而臣没有。”师长夷补充。

子书祯将他的话在心底来回琢磨，忽然笑了：“呵呵呵，老师变了，变了啊！”

师长夷附手，依旧儒雅温文：“臣，愿意为大凉牺牲子书珩。”

子书祯挑起一边的眉，“所以老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凉？”

师长夷平静地与他对视：“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

迎着那毫无感情的目光，天兴帝脸上的笑意霎时间散去。

这副俊朗温润的皮囊下藏着的，是一颗谁都无法猜透的心。

他率先挪开视线，“申屠明真出山，单凭吴家兄弟恐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得知子书珩的死讯，这两人还要回来奔丧，哪里还有心思打仗。”

师长夷轻描淡写地问：“陛下没想过亲自挂帅？”

子书祯一怔。

“臣只是随口一提，陛下不必放在心上。”师长夷话锋一转，“平阳王掌管羽林军多年，不如让他去磨炼磨炼，平阳王与宁靖侯都是陛下的心腹，这样一来，三军也算是被陛下牢牢握在手中了。”

平阳王和魏王都曾与天兴帝交好，如今一个深得圣宠，另一个却被百般打压，他与魏王最大的不同便是有着身为一个人的弱点——拉帮结派，私养杀手——总之，有弱点就可以被掌控。

子书祯似笑非笑：“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容朕再考虑一下，丞相退下吧。”

“是，微臣告退。”

“等等。”

师长夷还未走出大殿，子书祯忽又叫住了他。

天兴帝手指摩挲着下巴，似是百思不得其解：“老师可否给我一个答案？”

“请陛下明示。”

“老师还把子书珩当成是自己最心爱的学生吗？”

天兴帝话落，大殿归寂。

师长夷思忖良久，才沉声说道：“臣，从未将其当成是自己的学生，又何谈最心爱一说？”

天兴帝心弦一颤，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又像是更加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