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紫风推门而入:“殿下,回来了。”
“我去看看。”段忘容已经等了很久,闻言便要出门相迎。
陈紫风又道:“近卫回来了,王爷没回来。”
段忘容驻足,眉尖轻蹙:“为何?”
陈紫风略显踌躇:“近卫说王爷从宫里头出来的时候手上沾满了血,但他不让他们送,也不让他们跟着。”
段忘容猛然一惊,疾步追了出去。
陈紫风跟在她身后,“檀京城这么大,殿下要去哪儿找啊!”
段忘容心跳地极快,“他既然支开近卫,那就是不想让人看到,我们之前研究过檀京城的地图,皇宫附近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满足他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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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书珩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皇宫的。
他撕下发黄的封条,推开掉漆的朱门,踩着尘土,缓缓走了进去。
晋王府早已不似当年盛景,这里积尘已久,院子里的树没人修剪,长得飞扬跋扈,枝叶随风摇摆,树影投在地上,就仿佛张牙舞爪的鬼怪。
子书珩看着周围,视野里一片晦暗,没有任何色彩。
他的世界死了。
关于自己体内的迷仙引之毒,他起初为了排除老师,也不是没有试探过他,可试探的时候,师长夷却让他彻底打消了疑虑,现在再回忆起来,正是因为师长夷深知他没读过《千毒方》,下毒才会万无一失。
老师就是这般足智多谋,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子书珩瑟缩在墙角。
头顶是一轮灼烫的烈日,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身体分明毫无知觉,却在止不住地打着颤。
子书祯会骗你么?
他问自己。
会吧!
他失去了掣肘你的棋子,又不能一意孤行向义宁发兵,不知如何宣泄内心的愤慨,于是挑拨你与老师的感情。
这可太合理了。
明知他对你满怀恨意,为何你偏偏还就是信了他?
子书珩这般在心底一遍一遍地呐喊,蓦然想起自己射杀噬心时,心里念的是师长夷对他的谆谆教导。
老师教他。
无论身处怎样的险境。
无论面对怎样的磨难。
都不能生出死的念头。
呵,多么讽刺。
悲郁与痛愤侵蚀了他的五脏六腑,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竟会放任这些有害的念头在脑海里猖獗,身体终于承受不住,剧烈地咳了起来。
急促的咳嗽声引来了人,子书珩来不及细想,他此时狼狈不堪,若是传到师长夷的耳中……
不,绝不能让老师知道!
他连忙抬起手臂,用蟒袍广袖遮住自己的脸,意图起身逃走,然而却没能如愿站起来,出于本能,他刚要运起内力相助,又立刻打消了念头。
他忽然恨极了自己,他的内力是师长夷给的。
他的诗书学问人生智慧是师长夷教的。
他剔骨种脉后的一切,都是师长夷为他赋予了意义。
子书珩心乱如麻,头晕目眩,耳鸣不止。
正在此时,有人唤了一声——
“珩儿。”
他在仓皇之中听不见其他声音,却被这清亮的一声拉回人间,他看着眼前轻纱遮面的少女,就仿佛看到了一缕曙光。
还不是孤身一人。
至少这个人不是师长夷给他的。
子书珩紧紧地拥着段忘容,宛若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满怀感激,哽咽着说:“师姐,我还有你……”
他胸前的衣襟沾了鲜血,段忘容忧心如焚,却强压下自己的慌乱,只一下一下地捋着他瘦削嶙峋的背,哄小孩子似的安抚道:“乖,师姐一直都会陪在你身边,牵着你的手,听你哭,陪你笑,所以不要害怕好么?”
她的声音仿佛带有神力,子书珩听着,心跳缓缓回归平静,他感受着周遭冷暖,那些慌惘与不安竟不知不觉地消失不见了。
他的王妃一定是上天赐予他的解药,否则他怎么会从她身上寻到源源不断的力量,敢与这充满绝望的人世间抗争?
她那么刺眼,又那么温暖。
这便是烈日的温度了吧。
子书珩深吸一口气,含泪笑了。
他唇边全是血,段忘容眼里溢满了担忧,却始终没有开口问。
她不想,也不能在这种时候折辱他的铮铮傲骨。
子书珩看着那双明媚的杏眼,忽然情不知所起,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心上人的脸颊,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触碰那人时,他生怕一切皆是镜花水月,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着。
好在这一回,上苍没有愚弄他。
他的太阳,依旧完完整整地站在他的眼前。
段忘容呼吸一窒,遮在轻纱下的脸颊滚烫,额上残留着的柔软触感带着凉意,却仿佛燃了一把火,烧得厉害。
子书珩牵起她的手,就好像再一次获得了重生,他擦掉嘴角的腥涩,面朝烈日,闭了闭眼。
两行清泪滑下后,那双精致的桃花眸重新亮起了动人心魄的光。
他声音坚定,满怀感恩:“师姐,过往人生,我孤身一人在浩瀚广漠中奔走,身不由己地在无边深海里沉浮漂流,尘世的喧嚣不属于我,我不知还能坚持多久。你奋不顾身,不远千里翻山越岭来到我身边,从此我冰冷的世界有了暖阳,我知道,黄沙漫漫,终会有尽头,风雨漂泊,也都会有归舟。”
段忘容眸光闪烁,握紧他的手,说。
“山海有你,不怕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