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安静过后,街道远方的房顶上突然蹿出几道黑影,那都是义宁长公主的近卫,受义宁王所命,跟随段忘容的车队来到了大凉。
她们在屋顶上疾驰,身姿矫捷地宛若紧贴海面飞行的海鸟,落地后,又动作整齐划一齐地对着段忘容单膝下跪。
段忘容吩咐:“给驸马爷更衣。”
“是。”近卫们领命后站了起来,陈紫风从一人手中接过喜服,面无表情地向坐在阳伞下的子书珩走去。
王府的近卫手握刀柄,排成人墙,气势磅礴地挡在子书珩面前。
段忘容说:“王爷大婚的日子,一定要兵戈相向么?”
子书珩冷哼一声,目光嘲谑地看着她:“公主殿下分明可以选择不嫁入王府,如今却偏要逼迫本王按照贵国的规矩与你成婚,可是沉迷于本王的美色不可自拔了?”
段忘容从容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驸马爷今夜便要委身于本公主,何必在此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围观群众们登时一阵唏嘘。
风水轮流转,在百花丛中放浪风流的魏王居然也会有这么一天!
被公然调戏,子书珩脸颊微烫,他不知自己耳尖爬升起一股绯色的潮红,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显眼,他假装不齿地说:“听闻义宁国长公主武功高强,九段枪法出神入化,本以为应是一冰壶秋月的女中豪杰,不承想竟是这般的不知廉耻!”
“现在王爷知道了。”段忘容刀枪不入,这副百毒不侵的架势把能言善辩的子书珩吃得死死的,她杏眼里闪着灼热的光,语气轻佻又极具压迫感,她说:“可以更衣了吧?”
子书珩静静与她对视。
在旁人看来他们就好像正在进行一场不为人知的殊死搏斗,毫无疑问,魏王和魏王妃从此只会互相掣肘,绝不会琴瑟和鸣。
戏演足了,“委屈”也受得足够多了,子书珩长长地叹了口气,就义般地说道:“都退下。”
“王爷!”林晚泊不甘心主子这般受辱。
子书珩绝望地反问:“她代表的是义宁国,这桩婚事又是陛下亲指,本王可还有其他选择?”
林晚泊泄气,带着近卫让出了路,陈紫风大步走上前来,子书珩张开双臂,闭上眼睛,任凭对方处置。
陈紫风解开他的腰带,褪下他的外袍。
“动作轻点。”段忘容知道子书珩前不久淋了雨,不免生出些心疼来,当然她表现出来的便是恰到好处的讥讽了,她道:“大凉魏王就是一易碎的花瓶,碰坏了可就不好了。”
“是。”陈紫风嘴上应着,心里却在埋怨:属下已经够温柔了,殿下您还想怎样?要不您还是自己来吧!
堂堂大凉魏王,当今圣上的皇叔,如此天横贵胄,为了两国交好,竟委屈自己换上了义宁国的喜服,百姓们唉声叹气,连连摇头,更有甚者闭上了眼睛,似乎不忍心再看了。
义宁人喜白色,因为那是这世上最明亮的颜色,代表纯洁与光明,义宁人喜金凤花,因为那是这世上最鲜浓的花,代表尊贵与深情,于是义宁人的喜服,女子穿一身胜雪的白,男子穿一身粲艳的红。
段忘容看着渐渐被大红色包裹住的子书珩,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回响。
是他了。
她的纯洁与疵污,她的坚韧与长情,全都要一分不留地献给他。
陈紫风为子书珩系好腰带,便躬着身子起开了。白与红在子书珩身上发生了最激烈的碰撞,他就像是鲜血中生出来的一朵白玉兰,又像是裹在红枫里的羊脂玉,那张脸如琢如磨,般般入画,那颗原本不起眼的小痣此刻竟像是鬼神刻意烙在他脸上的一点朱砂,硬是让那双原本多情魅惑的桃花眸透出几分凉薄与专情来。
这双眼睛波澜不惊地看着那白衣少女,却有如熊然炙热的烈火,将那人的理智一点一点地吞噬,焚得一干二净。
段忘容察觉到自己已然失控的心跳和脸颊的滚烫,故作不屑地轻笑一声,暗叹幸亏有白纱遮面,否则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她从陈紫风手里接过针线,气定神闲地走到那身形颀长的人儿面前,轻声说:“王爷千万不要反抗,我怕一不小心弄疼你。”
子书珩心头猛然一颤,身子也跟着一软,面对这个女子,他除了缴械投降,似乎什么都做不了。他怕自己克制不住辜负了两人适才的默契,立刻翻了个白眼,嫌弃道:“麻烦。”
段忘容假装没听见。她弯下膝盖,直接跪在了夫君面前。
手里的银色针线一下一下地穿过子书珩前襟,她要把自己的名字绣在心上人的喜服上。
这是一个浪漫而神圣的过程,空气在这一瞬间变得安静又肃穆。
风停了,鸟儿不鸣,虫也不叫。
百姓们头一回目睹义宁的婚礼习俗,一时间都被吸引,全神贯注地观看。
吴顷伏在不远处的墙头望着这一切,他早就已经回来,只不过发现了陈紫风,一直不敢上前。
但他此刻心潮澎湃,以至于热泪盈眶。
真好。
他走了,能保护王爷的人来了。
王爷一生吃了那么多苦,还好这一回,上天没有亏待他。
段忘容绣完字,陈紫风便接过她手里的针线,段忘容按照义宁习俗冷漠地念:“连枝共冢,永生相随。”
她这八个字讲得毫无感情,子书珩却听得热血沸腾。
段忘容还跪在地上,子书珩心里疼惜,很想扶她起来,但无数双眼睛看着,以免被人猜疑,他不能露出马脚。
两人就这样一高一低,无比淡然却又无比深情地注视着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陈紫风忽然轻咳一声,道:“请驸马爷跪下。”
子书珩一怔,她不起来原是在等他一起行礼……
他这辈子跪过的人屈指可数,膝盖下枕着的是他身为皇族的尊严,但他此刻迫不及待地想要跪下,想要把自己这一生的尊严和傲骨悉数交给眼前的女子。
他轻蔑地说:“你开什么玩笑。”
段忘容杏眼望着他,嘴里唤:“紫风。”
陈紫风便冷着脸走到子书珩身后,魏王府的近卫们意识到她这是要做什么,霎时间围了上来,然而陈紫风的动作却快了他们一步。
她抬腿屈膝撞了子书珩的膝弯,子书珩身体前倾,径直跪倒在地。
“……”围观百姓们又不忍直视了。
“大胆!”林晚泊怒不可遏,指着陈紫风喝道,“胆敢对魏王不敬,给我拿下。”
“罢了。”子书珩抬手阻拦。
“王爷!”林晚泊气得心肝疼。
子书珩没接他的话,冷眼睨着那近在迟尺的少女,他问:“还有什么花样?”
“王爷不必着急。”段忘容说。
两个义宁近卫在子书珩前面拉开了一道横幅,上面赫然写着八个大字:“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啊。
子书珩心底自嘲地笑,他连老的资格都没有。
他现在扮演的是不肯就范的大凉魏王,但不能兑现的诺言他也绝不会随便讲出口,于是擅自改了词儿,他冷声说:“同床共枕,相濡以沫。”
段忘容杏眼微微睁大。
陈紫风猛然发现他说的誓词不对,无奈道:“驸马爷不识……”
段忘容却没让她把话说完,直接弯下腰,对着夫君磕了三个头。
她认同了子书珩的誓词。
陈紫风登时明白这其中的深意,对那俩举着横幅的近卫使了个眼色,她们便收起横幅退下了。
陈紫风继续主持婚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良人,请驸马爷行礼。”
子书珩置若罔闻,短暂的僵持过后,两个义宁近卫按着他的双臂,逼迫他磕了头。
周围唏嘘不已,林晚泊何时见自家主子受此委屈,一把年纪了,哭得是上气不接下气。
礼成后,段忘容站起身,神色依然冷漠:“你已经是本公主的驸马了,今日申时本公主会回来配合你成婚。”
她没有丝毫留恋地转身,带着自己的亲卫离去。
下人上前扶子书珩起来,子书珩却没有动弹,依然跪在原地。
身后魏王府的大门有如神霄绛阙,威严高大,将他牢牢地框在了正中央,他逆着光,面对子书一脉的列祖列宗,跪在了如梭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