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苦尽甘来好生活
刚搬入西花园那阵子,是我们姐妹最孤独无依的阶段。
爸爸下乡支农,妈妈到公社上班,狭窄的西厢房里只有我们姐儿仨转来转去的。
放学回到家,炕凉灶冷,肚子饿得咕咕叫。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从哪里着手。
住在公社大院时,我们只顾自己玩耍痛快就行了,家务活儿从来不用我们做,顶多在打饭时帮爸妈拿盆、排队、再端回家,就这点儿事,还不知让妈妈表扬了多少次。
可是忽然间我们被撂在刚组建好的家里,不做饭就没吃的,不挑水就没喝的,不烧炕屋里就没有热乎气儿。
我们总在生不着火时想进家先捅炉子的妈妈,总在饥饿时想常给我们买熟食的爸爸,总在挑水时想大院里挨门送水的大哥哥,总在点煤油灯时想公社晚上八点之前一直亮着的电灯。
可惜想再多也没用,所有的事都得自己动手。
十岁的姐姐成了我和妹妹的主心骨。她总能在我们愁眉苦脸时想方设法把我们逗乐,然后温和地发出指令,让我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慢慢地,姐姐成了生炉子、做饭能手,我担起了挑水、买柴、洗碗等杂事,妹妹则出一些想吃什么的点子,然后我们一起努力把肚子填饱。
晚上睡觉,没有爸妈的炕显得特别空,加上老鼠窜来窜去让我们一时很难入睡。虽说大院里有好几户人家,但我们谁也不熟,不敢和人说话,更不敢到谁家串门,只好早早插上门呆着。
我们轮流说各自班里发生的事,实在没什么事就背当天学的课文。好在正处于觉多时段,不知不觉也就睡着了,并且很快就适应了。
我们每天都怀有对爸妈的期盼。后来才了解,爸妈除了工作之外最惦念的也是我们。
爸爸、妈妈虽说生在战乱年代,又跟着部队走南闯北,到地方后也工作多年,但他们都属于品性善良又单纯之人,总是一心扑实地投入到工作之中。得以组建家庭后,他们又以感恩的心情更加全力以赴了。但他们心中一直挂念着我们,一旦有空闲便急急忙忙往家赶。只不过按那时的规定,每周只休星期日一天,还经常被要求加班、奉献。他们都属于领导干部,必须是要带头做表率的。
没过多久,那场大运动轰轰烈烈开展起来,他们愈发没有自由了。
爸爸在经受一次次审查、一次次检查、一次次过关之后,被下放到干校,一去就是两年。说是劳动锻炼,其实就是被圈在山上的一个小窝棚里。白天还好说些,等到漆黑的夜晚,他孤身一人聆听山风的吼叫,那情景想想也很可怕。后来,有一只纯黑色的山猫总去陪伴父亲,他俩成了相互依靠的伙伴。
爸爸终于获得解放之时,抱上大山猫骑上自行车就往家里奔,到家已经是深夜。他怎么也叫不醒我们,只好把门踹开了。
早晨我们醒来后,看到那只猫真是太漂亮了:满身的毛像黑绸子一样光亮,一根杂色都没有;那眼睛像铃铛般又圆又大,到晚上还会放射绿莹莹的光;它的身子也比家猫高大许多。
我们全家都很喜欢它,愿意把好吃的食物让给它。但他受不了屋内的圈养,每天都要出去寻找广阔的天地。
爸爸特意在窗户上开了一个门,任它进出。然而,这种居民区的环境比起山林来还是很让它委屈。它的身体不但越来越消瘦,而且出去的时间越来越长,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爸爸还想用在深山里的抚爱来补偿它。但终有一次,它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
多少次,爸爸渴望地看着窗户上留的猫洞,念叨它在深山里与他相伴的情谊。我们一方面希望它能回来,进而适应这里的生活,另一方面也在内心里祈祷它能找到回山的路,重新过上熟悉并惬意的日子。
看爸爸站在窗前盼望山猫回归的落寞神情,让我猜测出他在干校期间该是多么的孤寂,真真让人心疼啊!
然而,我家那次受害最深的还是妈妈。她怀着崇敬之心去一所中学当观察员。却在运动中受到非人待遇,完全失去了自由。被解放之后,她的身体虚弱极了,一路摇摇晃晃,等走到家的大门外时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摇摇晃晃差点儿摔倒,多亏爸爸及时赶到才将她背进了屋。
看到这种情况,我们姐妹心慌得很,急忙涌上前去看望躺在炕上的妈妈,只见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爸爸赶忙从卫生院找来大夫,给妈妈推了一针“大油”。
那支特别粗的针管里装满白花花的东西,需要通过静脉一点点推进去。
我和姐妹都害怕极了。
爸爸把我们叫到一边,小声告诉我们别害怕,那是为了让妈妈快快好起来。
妈妈的虚弱真让我心痛至极。
值得欣慰的是,虽然爸爸、妈妈经受了那些残酷现实,但他们的信念未变,积极向上的态度未变,认真负责的精神未变。每当我们学校要求什么,他们都大力支持。并且总是高质量的,极大地满足了我们的虚荣心。
走出运动阴霾之后,我家过上了阳光灿烂的好日子。
由于爸妈都在解放前参加工作,又曾为军人,所以工龄长、工资也较高。那个年代,家里一人有工资,就可以养活全家人,所以,我家的生活简直可以用“优越”来形容了。
由于我家原来的房子狭小、阴暗且潮湿,妈妈便去房产打听,得知隔壁院里有三间正房待出租,于是毫不犹豫租下其中的一间半西屋。
新家令我们姐妹惊喜不已:虽说同样是一间半房,却比原来高、宽、大了许多,就连糊着纸的大木窗也是从前面积的两倍,上、下还多出一条玻璃小窗,不但通风好,接受日照时间也长;外屋地虽说当中有个过道,但边上有一块挺大的空间。靠南是大灶和炉子。爸爸在炉子和屋门之间半埋了一只能盛十来担水的大缸;就着大灶南面的窗台搭了几层架子做碗橱;在屋门北面用砖垒了矮墙,再搭上木板,形成一个长方形的棚子。下面放煤和柴,上面放一些日用品和常用工具。更可贵的是,新房前、后还各有一个小院子。爸爸带我们从烧柴中找些长的在后面架起寨子,我和妹妹则在姐姐带领下,松土、浇水,种上向日葵,在寨子根儿下种豆角。看小芽从土里钻出、长大、开花、结果真是非常开心。特别是在全家吃豆角、嗑瓜子又被妈妈夸奖时,更是惬意无比。自第一年有了收成后,我们架寨子的材料就换成向日葵杆了。在前面的小院里,妈妈放了两只小缸,一个积酸菜,一个腌咸菜,冬天还可以当作冰箱用。爸爸垒了一个鸡可以随意上、下的架子,妈妈买来一只鸡窝,我们养上几只鸡,听鸡鸣吃鸡蛋,很是舒畅。不过,父母还是整天忙工作,鸡全靠我们喂。平常我们姐儿仨挺认真的,兴趣上来时还给它们捉蚂蚱、逮小鱼,但个别时候也会因玩儿得过于兴奋和劳累而忘记喂它们。待躺到炕上迷迷糊糊之际忽然有谁激灵想起来,赶紧一个叫一个蹦下地,一人拿手电筒,一人拿鸡饲料,一人拨拉鸡,希望它们快些吃下去。然而有时鸡并不愿醒,我们只好将它们一个个抱进屋,在低度数灯泡的照耀下让它们多少吃一些。
鸡下蛋后,我们立即捡出,小心翼翼放到鸡蛋笸箩里。我们姐儿仨每人过生日时都会得到两个煮鸡蛋的礼物。当然,陪过生日的也能得到一枚。
我们把鸡当作宠物,整天温柔地抱着抚摸,遇到不幸夭折的小鸡和老死的母鸡,总会心痛地捧上一阵,然后轻柔地埋到后院墙根下,而那些高傲的雄鸡则送到市场上,随收鸡人给点儿钱了事,只因不忍杀鸡吃肉。
我爸爸恢复了水产公司副经理职务,每天可以按时回家了。
在妈妈最虚弱的时候,爸爸为给她增加营养,买来一筐大对虾和一筐鲅鱼。
我们先煮一锅虾,一人几只就吃光了,再煮一锅也剩下不多,但第三锅就没人吃得动了。
妈妈用线绳把熟虾系成串挂在门框上,我们过来过去随手掰着吃,直到那肉硬得嚼不动才罢休。
有了虾,那筐鱼就不被理睬了。爸爸便腌咸了做成鱼片。
晾晒到铁丝线上后,爸爸递给我一把蒲扇,叫我哄苍蝇。
我一遍遍从这头走到那头,没过几个来回就觉得很没意思了。
爸爸特地赶过来提醒我注意着点儿。正说着,忽见一只绿头蝇落下来,爸爸将它驱赶后叫我仔细观看。
我竟然看到几只蛆虫正在鱼片上面蠕动!
原来看苍蝇的任务这般重要哇。我立即紧张起来,再也不敢拖沓了。
妈妈的身体逐渐恢复过来。她被选拔到县宣传队,每年在城里集训一次,然后分别到各镇、公社、大队或街道做宣传。那时的宣传手段很简单,除了少有的电话和广播之外,主要凭借一级级会议传达贯彻,宣传队员就是承上启下的主要力量了。因此,妈妈虽说比较辛苦,但精神振奋,劲头十足。
爸妈工作稳定之后,开始了对兴趣爱好的追求:他们喜欢读书看报,于是我家每年必订《红旗》杂志和《参考消息》,老一辈革命家的著作、回忆录以及鲁迅散文等也陆续进入小书架;他们爱喝茶,于是我家的暖壶里总有热水,桌子上的大杯子里总有浓浓的茶水;他们在战争中养成了抽烟的习惯,于是我们姐儿仨轮换着给他们去买《恒大》、《大前门》、《大境门》;爸爸还多少喝点儿酒,家里也少不了酒瓶的身影。
有一次爸爸给我五角钱,让我去买一角多的烟,回来时我把烟和找回的零钱递给爸爸。爸爸接了烟,却让我把钱装起来。
我把钱给姐姐,姐姐也不要,说她自己有。
待爸妈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姐儿仨把口袋里的零钱都掏出来集中到一起,发现我们已经挺有钱了。于是我们跃起身冲到街上,在食品店买伊拉克枣、买糖制平果皮、买栗子羹,在副食店买水果,在熟食店买拆骨肉,然后我们再买三张电影票,还把剩余的钱用来买书。
因为主要是由我们来为家里领粮、买生活日用品,所以我们并不担心没有零钱。然而,小人书、童话书、小说,很快被我们装满一只长方形的纸箱子,之后我们才发现,新书的发行速度实在是太慢了,往往跑好几次新华书店也不见得碰到本新的,常常是失望而归。而电影也是一个影片下来,要供全县的人轮流观看,一个月能演上三、五部就不错了。并且我去买电影票的时候,想排队也不容易。因为包场太多,剩下的散票太少,人们都想抢到手,所以排着排着就拥挤起来,而弱小的我常会被买到票往外撤的人给带出来,不但白挤一场心里也很不平衡。
幸亏那时的文化活动内容很是丰富:我家胡同口就是县图书馆,可以免费读书。我们姐儿仨经常晚上到这里,一次可以读到一至两本《儿童文学》;再住街的南面走,是县的大礼堂,差不多每天都卖票演戏;再南面是县文化宫,经常召开大会,平时还有篮球比赛,有时还举办运动会。文化宫对面是皮影剧团,基本上每天都有演出。我们还曾经从台子底下钻进去,看里面的人耍皮影、点烟以及掐着嗓子唱。
西花园的北面驻扎着一支部队。差不多每个星期天,都会在操场上放电影。住在附近的很多人会踩在板凳上从墙外伸长脖子往里看。我们姐妹也时常去凑热闹。有时能看正面,有时人太多只能去看反面,也同样感觉不错。只不过有时忘记了,忽然冒出来一句“他们怎么都是左撇子呀?”说完忽然明白过来,跟着旁人笑上两声。有时父母能拿到票,让我们得以进到部队礼堂正正经经看上一场。爸爸还从那里买了斗篷式的大雨衣给我们姐妹每人一件。那宽大和结实,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直到现在,它还能忠实地为我遮风挡雨。
爸妈带我们一起出去是最能让我们欢呼雀跃的事。那时,我们的活动挺多:有时到电影院看电影,有时到皮影院看皮影,有时到文化宫看球赛以及动物展,有时到大礼堂看戏。
第一次和爸、妈上街时,姐姐悄悄叫住我和妹妹,说要看看高个子的爸爸和矮个子的妈妈怎么走法。
我们偷笑着瞄过去,只见妈妈精神抖擞快步走在前头,爸爸不慌不忙慢步跟在后面,还真是挺有趣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