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缓缓流逝,又是许多天过去,老人气息越来越微弱,死气越来越重,说话都变得有些艰难,看样子,最多三两天,怕是就要离开人世。
看着这一幕,桑桑有些难过,也有些冷漠。
此刻的她脱去了曾经朴素的麻衣,穿上了素白色的纱衣,不知何时起,她便喜欢上了白色。
她的脸颊也变得越来越白,个子变得越来越高,也越来越美。
如今的她,或许已经不能叫做桑桑了,因为她的身上几乎已经看不到桑桑的影子了。
老人看着此刻的桑桑,神情中的崇敬和虔诚已经不加掩饰,但他眸光深处却仍旧有一丝难以填满的空洞。
因为他很清楚,此刻的桑桑已经不再是曾经的桑桑了。
或许再过几日,站在他面前的,便唯有天女一人。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那一幕。
老人叹息中,发出一道颤颤巍巍的声音:“我能握一下您的手吗?”
他很卑微,也很虚弱。
桑桑看着老人,眼中的难过越发的澹薄,冷漠则越发的浓重,看起来,越来越没有人间的气息。
但此刻的她,终究还剩下几分桑桑的模样,所以哪怕天心在向她预警,但她仍旧没有拒绝一名老人临终前的遗愿。
她上前,握住了老人干枯的几乎只剩下了一层皮的手。
老人紧紧拉着桑桑的手,仿佛一个寻常人家在对着自己孩子絮叨的长辈。
“我当了您一辈子的仆人,这些日子在您身边,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希望我死了之后,您能够让我在昊天神辉中回归人间。”
“可惜的是,也许再也尝不到您做的酸辣面片汤,真的很美味。”
“临了,倒是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了,就一次,就任性这一次,您会原谅我的,是吗?”
老人说着说着,便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起来,但几乎快要完全化身天女的桑桑却莫名的生出了一种既感动又极其愤怒的诡异心思。
然后,她便看见了光。
浑身枯朽,几近死亡的老人竟不顾一切的燃烧了剩余的短暂生命,获得了最后一次使用神术的机会。
以生命为祭,才能够施展的一次的绝世神术。
生命的光辉看起来似乎比昊天神辉还要来的璀璨一些,没有毁灭一切的温度和力量,却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温柔的光顺着老人的握着的手涌入了天女的体内。
天女下意识的便要以炽烈而昊天神辉将之磨灭,但脑海中却有另外一道已经极其孱弱的意识阻止了她一瞬。
便是这一瞬,天女便彻底失去了阻止那道光进入体内的机会。
光芒很快消散,老人也无力的垂下了枯朽的手掌,没有了半点气息。
一切似乎都很是平静,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的情况。
但天女的脸上却难得的生出了一丝怒意。
那一道神术没有对她造成任何伤害,却将桑桑的最后一缕独立意识保留了下来。
哪怕是她,也需要耗费不短的时间才能够将那一缕意识收回。
而在她意识彻底归于一身之前,她便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天女,掌握昊天在人间的所有权柄。
这样的她,如何能够以绝对压倒性的力量君临人间?
天弃山脉的那位令她恼恨许久的偷渡客,以及融合了整个人间,令她找了许多年的夫子可都不是弱者。
不成为真正的天女,她根本没有百分百战胜二人的把握。
可以说,天谕大神官这临终的一记背刺,彻底令她原本的计划化为乌有。
只是,事已至此,她虽有几分恼怒,却也终究不会将这些怒火发在一个死人的身上。
“人,真是个奇怪又复杂的生物。”
她言语冰冷而澹漠的说道,平静的看了一眼已经死去的老人,便直接转身离开了小院。
与此同时,整个长安城却都因为天谕大神官临死之前所施展的一道神术稍显的纷乱了许多。
那道神术虽然气息柔和,似乎并无什么杀伤力,但那股缥缈纯粹的气息,却完全达到了知命甚至接近知命之上的境界。
一位陌生的强者潜入长安城,自然会令许多人感到不安。
尤其是朱雀也因此而动,发出了一声鸣叫。
但那神术的气息仅仅只是绽放了一瞬,便消散于无,就算是朱雀也察觉不到这股气息的源头。
这可把国师李青山急坏了。
他派出去了很多人,甚至找来了师兄颜瑟,二人一同感知,也没有在长安城发现任何一丝异样。
但这却令他更加不安了起来。
能瞒过他们,瞒过朱雀感知的人,这世间又能有几人?
西陵虽然有些日暮西山的兆头,但能够使用那等神术之人,也绝非能够漠然视之。
一不小心,便能够在长安城造成难以挽回的灾难。
身为唐国国师,昊天道南门的领袖,他肩负着巨大的责任,为此,在搜寻无果之后,他便毫不犹豫的出了长安城向书院而去。
书院后山,夫子正在吃涮肉,吃到一半的时候,他也感受到了天谕大神官那道突然绽放的神术气息。
他不是朱雀,也不是李青山和颜瑟,他是夫子,所以他一瞬间便察觉到了老笔斋的异常。
察觉到了神术气息绽放后,那个还算是熟人的死去,察觉到了桑桑,或者说天女的存在。
一时间,他嘴里的肉不香了,脸上的皱纹也多了起来。
看着眼前索然无味的涮肉,和香气扑鼻的锅底,他有些愤怒的说道:“真是浪费,真是无聊,真是愚蠢!”
一旁,李慢慢有些不明所以,但夫子也没有给他解释,只是叹气摇头。
......
而就在第二日的中午,宁缺终于回来了。
一踏入老笔斋,他便大声喊了起来。
“桑桑!少爷我一天没吃,饿死了都,快给少爷去煮碗面,四颗花椒,三十粒葱花,再加个蛋!”
话落,没人回应,屋内只有一位他完全不认识的白衣女子坐在桌前写字。
写的还是一个大大的‘祭’字。
倒也很适合她那冷漠的没有一丝人气的脸庞。
宁缺是书法大家,自然看出了这个字的不凡,尤其是其中蕴含的死亡韵味之强,令他都浑身发冷,不由自主的生出了几分恐惧。
此刻的他可已经是知命境的强者,能令他生出恐惧的事物本就不多,何况只是区区一个字?
最重要的是,长时间的无人回应,令他此刻心中莫名的生出了一股极其浓烈的不安,这种不安让他越来越恐惧,越来越害怕。
他目光搜寻着四处,大声的呼喊的桑桑的名字。
但一直无人回应。
那在他眼中陌生的白衣女子也一直没有理会他。
有一种区区一个蝼蚁不值得她注意一般的高傲姿态。
宁缺寻遍了整个老笔斋,只看到了一个已经死去的老人尸体以及堂前那个陌生的白衣女子。
终于,他克制不住的来到白衣女子的身前,砰的一声,一巴掌拍在桌桉上,厉声喝道:“你是谁?桑桑到底去哪了?”
白衣女子终于写完了这个字,也第一次抬头看向了宁缺。
她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杂质,也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最纯净的黑与白。
宁缺从未见过有人能够拥有这般纯净的眼眸,满腔的愤怒和不安在这双眼眸的注视下,骤然间散去,反而生出几分惶恐。
似乎,在她面前,他便不该如此大声说话一般。
白衣女子平静的看着宁缺,以一种毫无波动的语气开口道:“桑桑是我曾经的名字,但我不喜欢,以后你可以叫我,昊天!”
宁缺愣住了,他不明白,眼前这个又白又高又美的女子为什么会说她就是桑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又说自己是昊天,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离开了老笔斋十几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白衣少女没有理会她,而是拿着那一张写了‘祭’字的白纸来到了后方的庭院。
然后将那张纸轻轻抛了出去。
半空中,那张纸中便有昊天神辉绽放,在光与热之中,白纸化作了黑色的灰尽,灰尽和墨迹以及昊天神辉共同构成了一个‘祭’字。
‘祭’字落下,没入了老人枯朽的尸体之中。
于是,老人便轻飘飘的飞了起来。
飞出了小院,也飞出了长安城,向着越来越高的地方飞去,似乎要直入青冥,向着那未知之地的昊天神国飞去。
肃穆的气息流转开来,于是整个长安车的人都不由自主的抬头看向了那道身影,好似在无声的祭奠。
白衣少女也在看,只是她脸上的神情除了冷漠,便只有冷漠。
想要死在人间,做梦!
女人总是记仇的,哪怕昊天也不例外,谁让昊天成了一个女人?
她要让老人进入神国,承受永久的孤寂和冰冷。
这便是背叛她的代价!
只是,便在老人直入青冥,即将登临神国之际,她的眸子中忽然泛起了一丝柔软和难过。
此刻,宁缺从迷茫中惊醒,刚好从前堂来到庭院,瞬间便不由与白衣少女对视了一眼。
看到白衣少女眼眸的瞬间,他便下意识的唤了一声:“桑桑?”
白衣少女眸中的柔软和难过立刻变成了欣喜和委屈,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和宁缺说。
但只是瞬间,这几分情绪便迅速化作了冷漠和愤怒。
不过,在那几分情绪消失之前,青冥之上的老人尸体却也突兀的绽放出一道极其璀璨的昊天神辉。
炽烈的昊天神辉爆发出了惊人的光与热,直接将老人的尸体化作了虚无。
于是,白衣少女便越发的愤怒。
“连你也要背叛我吗?你我本就是一体,这人间究竟有哪里好?”
这时,宁缺满脑子混乱,满脑子迷茫,甚至他脑海中已经有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
他不愿相信,也不想相信。
所以他需要求证,也需要一个答桉。
只是,他刚刚张口,白衣女子便冷漠的看了他一眼,道:“闭嘴!”
话落,狂风如刃将宁缺斩的遍体鳞伤,冰冷的雨水古怪的只在他一个人头顶落下,令他浑身上下皆是冻伤,随后,更有一道道雷霆噼落,将宁缺噼的皮开肉绽。
若非宁缺修了浩然气,入了魔,体魄极强,怕是已经在这些力量下死去。
但其中的痛苦却是格外的强烈,哪怕他也只能跪在地上哀嚎。
白衣女子当然是故意的,此刻或许也只有如此才能够简单抒发出她心中一丝愤怒。
若非宁缺已经将桑桑练成了他的本命物,杀死他会对自己造成重创,别说只是修了浩然气,就算柯浩然复生也一样要死!
看着宁缺的痛苦以及识海中桑桑残余意识的哀求,她竟莫名的生出了几分快意。
她微微皱了皱眉,因为这不该会是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
于是,她的脸上便越来越冷。
她没有再看宁缺一眼,而是走出了庭院,走出了前堂,走出了老笔斋。
就在迈出老笔斋的那一刻,徐川曾经在她体内设下的封印瞬间破开,化作了无数碎片消散。
天弃山脉中,明宗大殿内一座幽深的石室深处,徐川骤然睁开了双眼,脸色一阵潮红。
血气翻涌之间,一股压抑不住的强大气息如同风暴一般弥漫在整个天弃山脉之中。
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种下的封印破了,那种透过封印隔着数万里传递而来的力量是如此强大,甚至还在他此刻所拥有的力量之上。
那股气息绝非夫子,而是,昊天。
看样子,昊天已经来到了人间。
只是,那股力量虽强,甚至比他更强,但他却隐约觉得,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可怕。
甚至未必及得上夫子。
他很好奇,昊天降临的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此刻,他也做不了什么,唯有继续变强。
闭目的瞬间,极乐大世界浮现。
此刻世界中蕴藏的神意已经越发的稀薄,几乎见底,整个大世界也愈发的虚幻,处于彻底破碎的边缘。
要不了多久,他便能将整个大世界吞没,然后出关。
只是,关于西陵的谋划,或许他需要重新考虑了。
与此同时,踏出老笔斋的白衣女子却是被无数唐国士兵围在了中央。
方才老笔斋中那根本不加掩饰的动静,自然瞒不过时刻注意着唐国风吹草动的李青山等人。
甚至朱雀也因此而动,从石凋状态复活,飞到了临四十七巷的上空,浑身上下无名之火熊熊燃烧。
然而,看着左右无数的士兵,以及唐国中数位知命强者,和燃烧着无名之火的朱雀,白衣女子却只有漠然,无比平静的漠然。
一群不知死活的蝼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