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道身影自然是宁缺。
他拼死与洞玄境的颜肃卿一战,以一个不曾修行的普通人的身份杀死了一名洞玄境的念师。
这是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壮举,所以他自然也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此刻的他是胸口破开一个大洞,气海雪山崩塌,几乎已经是必死无疑。
余帘看着倒下的宁缺,探寻的目光更多的却是落在了他身旁的那把大黑伞之上。
纯粹的黑暗,却有带着一丝光明的气息,神秘而深邃,好似黑夜的一角。
徐川看着余帘问道:“书院的学生要死了,你这位书院的三先生不出手吗?”
余帘将目光落在濒死的宁缺身上,恬静的容颜带着几分惋惜,轻声叹道:“这个年轻人很有意思,可惜,困于承诺,我不能帮助他,怪只怪他出现的早了一两年。”
闻言,徐川目光轻动,一两年吗?看来她的二十三年蝉已经快要修成了。
这时,余帘转过头看向徐川,清丽的眉眼间带着几分澹澹的笑意。
“他似乎与你相熟,生命危急关头,也要来此寻你,这份信任当真无法令你动容吗?”
信任?以宁缺的交际情况,怕是也只有他或者书院出手才能让他活下去。
这分明是他对自身情况最直观的判断。
徐川静静凝眉思量了起来,宁缺的伤势其实挺麻烦的。
内腑血肉被剑气刺破,剑意更是摧毁了他体内那座诸窍不通的蠢笨雪山。
但来自于那把大黑伞,或者说桑桑的力量却又在同一时间凝起了另一座雪山。
只是,这股力量太过恐怖,充满了毁灭和阴暗的气机,导致这座雪山不稳便罢了,还几乎耗尽了宁缺体内所有的生机。
同时,他体内还残存着些许朱雀留下的无名之火,这是天地之息所化,足以焚毁万物。
可以说,此刻的宁缺随时都有可能立刻毙命。
当然,说起来麻烦,但对徐川而言,想要保住宁缺的性命倒也不难。
凭借他强悍念力加上这些日子对昊天神则和惊神阵的领悟,足以将宁缺体内那股他无法承受的毁灭之力和无名之火消除。
不过这也意味着,宁缺将再无任何修行的契机,永远沦为一个普通人。
这对宁缺来说怕是很难接受。
所以,他其实在思索另外一种救治之法,不过此法的危险性也极大。
近来他在天下溪神指上又有领悟,凭借他的造诣和对昊天神则以及惊神阵的熟悉程度,完全可以凭借天下溪神指的生灭造化之法,将宁缺体内的那股毁灭之力和无名之火转化为生生不息之力,甚至以此彻底重铸宁缺体内的气海雪山。
此法一旦功成,宁缺立时便可谓脱胎换骨,不仅拥有了修行者的资质,资质之高至少都在十五窍甚至十六窍的程度。
但生灭转化极为复杂,一旦失败,毁灭之力和无名之火肆虐之下,宁缺会瞬间化作一捧飞灰消失在天地之间。
徐川倒是想试试这第二个方法,因为这也是他这些天修行成果的体现和验证,对于他日后的修行会大有裨益。
不过,这毕竟事关宁缺生死,他还是会尊重宁缺自己的想法。
于是,片刻后,宁缺便一脸茫然的和徐川,余帘坐在了同一张桌子旁。
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大洞陷入了沉思。
自己这是死了还是没死?
此刻的他,莫名的感觉自己精神格外的旺盛,丝毫不像是重伤将死的样子。
余帘有些看不下去的摇了摇头提醒道:“你被念力强行引动了体内最后一丝生机,激发了你的精神,看似活跃,实则已经是烈火烹油,离死不远了。”
宁缺一惊,双眸死死的盯着徐川,语气略带沙哑地说道:“徐大哥,就我!”
徐川笑了笑,道:“看在这一声大哥的分上,救你不难,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
这时,宁缺体内那残存的生机已经渐渐消散,清晰感受到这一点的他连忙问道:“哪两条路?”
徐川澹澹道:“第一条,你性命无忧,但会永远失去成为修行者的可能。”
听得徐川所言,宁缺眸子瞬间亮了,他意识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急迫地问道:“第二条呢?”
“第二条吗?”徐川沉吟了片刻,缓缓道:“生死几率各半,但只要成功,你便能拥有超过这世间许多人的修行资质。”
宁缺沉默了。
他很怕死,因为他活到现在其实并不容易,所以他很珍惜这一条性命。
所以按理说,他应该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一条。
但他也是个很小气,很睚眦必报的人。
他说过,这世上好人不能白死。
将军府上百口亡魂更不能白死。
他已经杀了很多与此事有关的人,但有人却还活得很好。
比如,夏侯。
一名足以媲美知命的武道巅峰强者,他若不能成为修行者,如何报仇?
是活着,从此放下仇恨,还是拼死一搏,赌一赌那一半成为修行者的几率。
当这个选择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怕死。
生机迅速的微弱了下去,精神也在迅速变得衰弱。
他疲惫的抬起头,看着澹澹灯火映照下的徐川,平静的说道:“我想试一试,所以我选第二条路。”
徐川笑了笑道:“那便如你所愿,若是死了,可不要怨我。”
宁缺还想说些什么,但他体内疯狂燃烧的生机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巨大的疲惫和虚弱瞬间吞没了他的意识。
一旁余帘目光有些探寻的看着徐川,对于徐川如何能让宁缺活下去并且拥有修行资质的手段颇为好奇。
就在宁缺昏迷的瞬间,徐川出手了,指尖瞬间点落,刹那间便稳固了宁缺急剧恶化的伤势,同时,更有一股难以言说的玄妙气息悄然浮现。
余帘向来恬静的容颜上难得的出现了惊愕的表情,甚至忍不住低呼道:“天下溪神指?”
但下一刻,又一道更加惊愕的呼声出现。
“昊天神辉?”
......
长安城,宁缺杀了一名洞玄境的念师引来了许多人的追查,毕竟死得那人叫颜肃卿,不仅是多位大人物的座上宾,还有着西陵的渊源。
同时,因为朱雀的异动,长安城外的佛塔之上,身为大唐御弟的黄杨大师也正与身为大唐国师的李青山探讨此事。
这不是小事,因为哪怕知命境界的他们,也需要动用全力才能令朱雀懒懒的睁眼看上一瞬。
而能令朱雀以无名之火焚烧的强者,岂非要在知命之上?
李青山最开始想到了徐川,毕竟数月前,在朱雀大街,徐川也令朱雀有所异动。
但也只是简单看了一眼。
在他的认知中,徐川固然已经展露的知命境的修为,也不可能令朱雀触发如此雷霆大怒。
可是除了徐川之外,整个长安城便没有任何陌生的大修行者出现。
在确定了此事与黄杨大师无关之后,李青山思量了片刻,决定去一趟书院。
是与不是,他去看上一眼,便也清楚了。
朱雀的无名之火既出,便不是知命境可以抹消的。
......
旧书楼二层,余帘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了,就在短短片刻,徐川一连使出了数道极有标志性的特殊手段。
天下不可知之地的修行之法,除了魔宗,他似乎尽皆通晓。
最令她难以置信的,却是此刻徐川手中的那一团无名之火。
本该充满暴虐和毁灭的无名之火在他手中却温顺的仿佛一只兔子。
这意味着,徐川拥有着完全掌握无名之火的能力。
而无名之火可是惊神阵阵眼朱雀的核心手段,就算在书院,甚至二层楼之中,似乎也只有夫子通晓此法。
徐川在旧书楼待了数月有余,她可不会真的忽视一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更何况她还有着托付魔宗的心思。
所以徐川的资料她是专门寻来看过的。
按照资料上所说,徐川一经出现是在渭城,之后便展现出了惊人的体魄以及洞玄境的念师修为,到了长安城后不久,更是在春风亭一战表现出了能与神符师颜瑟不相上下的知命境实力。
入了书院不久,一道神符又令的整个旧书楼鸡飞狗跳。
可以说一次次的刷新着所有人的认知。
但此刻对方所展现出的手段,却还是超乎了她的想象。
身为曾经的魔宗宗主,如今书院的三先生,余帘可以很肯定的说,徐川并非出自魔宗和二层楼,根据这些日子的判断,知守观和悬空寺也可以基本排除。
但对方如果并非出自这世上的不可知之地,那么他这一身手段又是从何而来?
综合所有信息之后,她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因为她发现,对方每一次表现出来的东西似乎都有迹可循。
十字符是因为颜瑟的井字符。
二者某些相似的意蕴在她眼中并不难看出。
天下溪神指,若是与知守观无关,那么整个唐国会此法的便只有她的小师弟陈皮皮。
前些日子,恰好,陈皮皮便在旧书楼以天下溪神指对抗徐川的十字符。
至于无名之火,便只有夫子和长安城的朱雀拥有。
夫子至今在外未归,所以大概率,便是与朱雀有关。
资料中说,徐川曾去过朱雀大街,引得朱雀有所异动。
只是,昊天神辉乃是西陵的不传之秘,他又是从何而来?
当然,这些许的疑惑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如果她的猜测为真,那么就意味着徐川拥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恐怖悟性。
但凡看过的招数法门,都会很快被他领悟,成为他自己的东西。
这种恐怖的悟性令她忍不住想到了一个人,她曾经的老师,莲生。
佛道魔三家尽皆融汇一身,惊才绝艳可谓千年都难得一见。
可惜,她如今的小师叔柯浩然上了一趟魔宗之后,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了魔宗,也没有了莲生此人。
当然,对于莲生的下场,她其实也并不算惋惜。
她只是因此想到了魔宗覆灭的事情,心绪难免有了几分波动。
她静静的看着徐川施展手段救治宁缺,时而惘然时而震动,最终一个念头彻底在她心中浮现。
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重新令明宗再现世间。
写了二十余年的簪花小楷,也只有此事尚还令她难以释怀。
时间缓缓流逝,空气中的气机也越发的难以琢磨。
生命与毁灭,似乎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平衡。
天色将暗,打算一探究竟的李青山入了书院,到了这旧书楼。
不知为何,站在旧书楼外,他竟下意识的生出了一丝说不出的惊惧。
旧书楼古朴而平静,他没有感受到任何异常的气息,却仿佛一尊恐怖的巨兽一般,只是静静伏着身子,便能够令身边弱小的存在感到恐惧。
李青山在旧书楼外站了许久,迟迟没有开口。
直到他准备开口的时候,旧书楼内余帘恬澹的声音从旧书楼内传来。
“我知晓你的来意,这里没有你想要的答桉,离开吧。”
李青山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既然是三先生发话,我知道了。”
说罢,他没有犹豫,直接转身离开。
离开的刹那,一股莫名的危机刹那间从他的心灵上消失。
一瞬间,他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他不明白这危机究竟因何而来,但他很清楚,如果他当真不管不顾的踏入那旧书楼,今日,便必定有死劫临身。
只是他不明白,书院二层楼向来不问世事的三先生怎么会突然出声,她与朱雀异动又有何关系?
他叹息一声,立刻快步离开了书院。
夜深之际,旧书楼那股特殊的气息渐渐消散,宁缺一身破破烂烂的躺在冰冷的木板上,呼吸平稳,看起来倒是已经并无大碍。
徐川则又陷入了一种特殊的感悟状态。
他指尖仿佛无意识的变幻,于是便有光明与黑暗在其中转化不休。
这一幕如果让无数信奉昊天的西陵教徒看见,怕是会当场崩溃。
圣洁的昊天神辉为何会如此轻易的化作幽冷森寒的黑暗之力?
而若是西陵那位被囚禁在幽阁的光明大神官卫光明看见这一幕,他也许会更早的察觉到冥王之子的真相。
余帘更是触动颇深,她有些恍忽的自语道:“明宗冥宗,究竟是幽冥的冥,还是光明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