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楚城幕和岳鸿开车前往云城火车南站的时候,京都某个四合院里,一棵冠如华盖的洋槐树下,罗培东正在集中注意力和某个身着橄榄绿军装,精神矍铄,满头白发的老头子下象棋。
老头子然满脸的老年斑,头发也掉得不剩多少了,脸上的法令纹更是深得能夹死蚊子,可下象棋时那挺直后背,大马金刀的坐姿,除了能在他身上感受到多年的军旅生涯所造成的影响以外,更多的却是让人感觉到他身上有着一股子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蓬勃生命力。
老头子的常服敞开着,露出了里面的浅绿色衬衣。乍一看这套军装有些平平无奇,甚至还有些老旧了,可如果当你把目光挪移到他的肩膀上时,你就会惊讶的发现,老头子的肩章上居然是四颗金色的星星。
要知道,中国在八八年就已经取消了大将和元帅的授衔,至今没有恢复,而最后一位开国大将肖劲光在1989年就已经因病逝世了,可这个老头子肩章上,分明是大将的授衔。
“老头子,你这是何苦?”罗培东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抬头看了看身前的罗骋虎,他已经很多年没和自家老子这么好好说话了,父子俩都是暴脾气,几句话不对就会顶起来,闹得最凶的时候,罗培东还被罗骋虎用枪指着脑门过。
罗骋虎闻言,支了一下炮,道了声“将”,也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盏,抬头看了看头顶郁郁葱葱的洋槐树。京都的气候不如南方,南方的洋槐花都已经凋谢了,而这棵树皮虬结的洋槐树才刚刚开始开花,一串串如同小铃铛一般,在鸽卵大小的成串树叶中,探出个头来,浅黄中带着一抹白。
“活够了,也活累了……再拖下去也没意思,与其最后几年缠绵病榻,还不如让我快活轻松两年。这棵树还是我刚进京都的时候栽种的,我已垂垂老矣,它倒是越活越年轻了。”罗骋虎收回目光,拍了拍身侧的树干,冲自己最喜欢的小儿子笑了笑,道。
罗培东闻言,沉默了半晌,把被将了军的老帅往前面挪了一步,他才五十多岁,比自家老子少活了一半的年纪,还做不到他这么洒脱。
“老头子,家里有你没你,区别可太大了,哪怕只要你人还在,整个罗家就有主心骨,而且你的眼光向来都很好。你要是不在了,你让我们这些当子女的如何去应对这风云变幻的国内形势?”罗培东丢下棋子,也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树冠,叹了口气,说道。
罗骋虎闻言,轻笑了下,自家这个老幺,从来都这么别扭,永远都学不会大大方方的表达自己的情感,担心自己就担心自己,扯什么国内形势?
“你这辈子除了在那个巴女身上痛快的表达过情感,别人想听到你一句关心就这么难?”罗骋虎又低头看了看棋局,抬头看了一眼罗培东,说道。
“老头子,你,你,你吃错药了?”罗培**然听见自家老子来这么一句隐含醋意的话,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看罗骋虎,连说话都结巴了。
罗骋虎闻言笑了笑,走了一步马,然后用骨节粗大的手指敲了敲棋盘,示意该罗培东走棋了,说道:“老幺,你是多少岁离开京都的?”
罗培东闻言,思索了片刻,道:“十七岁吧?刚满过十七就被你送到渝州下乡了。”
“还怪我?”罗骋虎闻言,瞥了罗培东一眼,问道。
“早就不怪了,你那时候让我离开京都是在保护我,我知道的,只是渝州那环境,真的差点把我给带走了。”罗培东闻言,摇了摇头道。
“我知道,不然你以为你疟疾的时候,你们那个村卫生室,怎么就突然有药了?你说你也是倒霉,这么多人一起抓阄,怎么就你抓到桃花村了?当初小秦和小康去看了,都让我把你接回来,说那边太苦了。”罗骋虎看了一眼皱着眉头看向棋盘的儿子,说道。
罗培东闻言,有些意外的看了罗骋虎一眼,把棋盘上的残局给随手扒乱,摇摇头道:“最多还有五步,我就被你将死了。当初我去下乡,你一直派人跟着我的?”
罗骋虎伸手把罗培东棋盘上黑色的棋子都捡了过来,拿起石桌边上红色棋子递给儿子,道:
“再来一盘,我要不派人看着你,你早饿死了。大半夜的,小康都潜水把鲤鱼挂你鱼竿上了,结果你还能把鱼竿给弄断了……也就是当时在京都盯着你老子的眼睛太多了,不然我都有心亲自跑一趟渝州了。”
罗培东接过棋子,老脸一红,一边重新摆放棋子一边说道:“这你都知道?那你怎么一开始不阻止我和相夕相识?非要搞得我都准备带她回家了才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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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骋虎闻言,瞥了罗培东一眼,摇摇头道:
“不是我反对,是李青牛那个牛鼻子反对,不过我历来对他的话听一半,后来你坚持,我不也捏着鼻子认了?你看后来你把小鱼儿送来京都学习,我反对了么?说实话,这年头还有姓‘相’的巴族人,其实我也挺意外的。”
“那你当初怎么不和我说?”罗培东支了个当头炮,问道。
罗骋虎挪动了一下棋子,摇摇头道:
“又特么下武棋,我可是你老子!当初你不也没问?老子这么多孩子,哪有功夫个个都解释?再说了,你这么多哥哥姐姐的都是联姻的,就你自由恋爱,我要不表个态,他们看了会怎么想?”
“习惯了,要不然重来,我开个飞相局吧?”罗培东被罗骋虎这么一说,顿时感觉有些不妥,就想把棋盘上的棋子收回来,说道。
“落子无悔!武棋就武棋吧!凑合下,咱父子俩也不讲究这些。”罗骋虎拍了一下罗培东想收回棋子的手,摇摇头道。
“那现在李青牛呢?他真有你说的那么神?”罗培东被老头子拍了一下手,顿时感觉手背就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又问道。
罗骋虎闻言,捏着棋子,幽幽的叹了口气,道:
“羽化了,在蜀州青城山羽化的。哎,自从三五年我们入蜀,我把快要饿死的他给捡到了,这小牛鼻子非要说给我改什么命,我那会儿哪信这个?结果他也不听劝,非要把自己困在断龙山。算算时间,也是七十年前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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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真有羽化这种事情?”罗培东闻言,沉默了半晌,李青牛他是知道的,新中国成立以后,罗家几次化险为夷,背后都有这个道士的影子。
罗骋虎闻言,一百多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迷茫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说不清楚,山河破碎,除了英雄豪杰辈出,牛鬼蛇神却也不少。这牛鼻子神神叨叨的,说他的寿命是在我身上借来的,可我都活了一百岁出头了,他羽化的时候也八十有六了,我哪来这么多寿命借给他?”
看到老头子脸上少有的出现了迷茫的神色,罗培东也不禁摇了摇头。老头子十多岁就参加革命,枪林弹雨,尸山血海都闯过来了,照理说本该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才对,可现在他脸上的神色,明显是对有些事情持怀疑的态度。
“爸,我倒是一直忘了问你,咱们不是55年授衔过一次大将以后,就再没有授过大将衔了么?你这大将是上哪捞的?”罗培东看老头子有些魂不守舍,一把年纪了还动不动就伤神,忙换了个话题,指了指老头子军装上的肩章,问道。
罗骋虎闻言,没好气的瞪了罗培东一眼,一拍桌子,怒道:
“什么叫捞的?老子一路杀过来,功绩哪比姓肖的差了,凭啥他是大将我是上将?黎川失守,他特么被送去做后勤的时候,老子就已经是旅长了!他不就是仗着自己认识那谁认识得早么?他能打硬仗?你上全军打听打听,我罗狗……不是,罗骋虎带的兵,哪次不是用最小的代价拿最大的战果?”
说完话,罗骋虎又忍不住得意一笑,道:“自己去查查1963年发生了什么大事儿,就知道你老子我这大将衔儿是怎么来的了。”
“六三年?那不是三年自然灾害刚过么?国内有啥大事儿?”罗培东一脸无奈的看了看自家老子,这些开国将领就没几个彼此服气的,人家都死了十多年了,还较劲呢?
罗骋虎闻言笑了笑,猜不到就算了吧!有些话,哪怕是对亲儿子,也是不能说的,要是被有心人知道了,那会引出大麻烦的。
小聊了一会儿,父子俩又重新捡起了棋局,不出意外,罗培东又再次输了。
看着罗培东把象棋棋子一个个的捡回盒子里,罗骋虎端起有些凉掉了的茶盏喝了一口,又从常服内兜里掏了一包纯白色没有任何标志的香烟出来,往石桌上扔了一颗,自己又点了一颗,有滋有味的抽了起来。
罗培东收拾好了棋子,捡起石桌上的香烟,低头点上,有些担心的看了看罗骋虎,道:“爸,你这烟要不然还是戒了吧?”
罗骋虎闻言,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道:“前两天保健组才来给我检查过身体,你老子的五脏六腑没有任何问题。”
“没问题那怎么还?”罗培东夹着香烟问道。
罗骋虎闻言,满是嫌弃的看了罗培东一眼,说道:
“没问题是没问题,但是使用年限快到了啊!我怎么有你这么蠢的儿子?天地万物,谁也逃不了一个生老病死。”
“我刚不说了么?要是照现在我的身体情况,还能活个七八年没问题,可我活够了,所以宁愿拿这七八年来换这两年的轻松快活。以后等老子要死那天,你那些哥哥姐姐,谁要敢说要给老子插管,你就把他们往死里打,现在你这辈人就你身子骨最利落,打出问题了,我担着!”
罗培东闻言,哭笑不得的看了自家老子一眼,你都躺床上等着插管了,还帮我担着?
“这次来京都的事情办完了?”罗骋虎看了看罗培东,哪还不知道自家幺儿心里想的什么,也不在意,换了个话题,问道。
“差不多吧!我那边还差点证据,姓黄的这次也算是倒了八辈子大血霉了,渝州的市委书记早不换晚不换,他刚一伸手,就换了。”罗培东闻言,捏着香烟,摇了摇头道。
“证据?收拾他一个破落户还用什么证据?直接抓人就是了,就说是我说的!小鱼儿虽然在他们这辈人里算不得多出色,可姓黄的小辈这是在坏人根基。”罗骋虎闻言,猛的把手里把玩的打火机往石桌子上一拍,怒道。
罗培东闻言,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奇怪,看了看怒气勃发的老头子,说道:“爸,我又不比你,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就算是报私仇,也得讲究一个师出有名不是?倒是你,啥时候这么在意小鱼儿了?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欢她么?”
罗骋虎闻言,斜眼看了罗培东一眼,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怕告诉你实话,楚城幕那小子就这么值得我高看!当初我一直觉得这丫头留在外面终究是少了几分大气,哪知道她才是运气最好的那个。去把我桌子上的东西拿过来,对了,还有我的印章。”
罗培东闻言,拿起手里的象棋盒子,走回了两人身后的屋舍里,不多时又拿着一份文件和一副画卷以及印章走了出来,几步走到罗骋虎面前,就要把东西递给他。
罗骋虎见状,摇了摇头,只接过了画卷和印章,说道:“这份文件是给你的,你先看看,有个思想准备。”
罗培东闻言,老老实实的在罗骋虎对面坐下,正准备打开牛皮纸文件袋,却见自家老子已经把画卷给展开了,准备往画卷上用印,随意的打量了两眼,不由有些惊讶道:“《溪山行旅图》?不对,这应该是赝品才对吧?真迹不应该是岛上的博物馆里么?”
罗骋虎闻言,嗤笑了一声,对着印章上哈了口气,然后重重的盖在了画卷的空白位置,笑道:“你说这事儿巧不巧?姓庄的前段时间给我送来了《快雪时晴帖》,结果姓燕的又给我送来了《溪山行旅图》,而且都是赝品!”
罗培东闻言,思索了片刻,道:“他们这是在试探您对九八年事情的态度?”
罗骋虎点了点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印章,等到印章干得差不多了,随手把画卷卷了起来,递给了罗培东,笑了笑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你回渝州的时候,顺道帮我把这画送到浙州去。”
罗培东闻言,接过了画卷,有些疑惑道:“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骋虎闻言,却微微摇了摇头,也不打哑谜,叹了口气道:
“我把姓庄的送过来的《快雪时晴帖》挂在了书房,却没有用印,我把姓燕的送来的《溪山行旅图》用了印,却让你帮我送回去。是想告诉他俩,九八年他家两个老子借着大洪水分我军权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等我走了以后,无论他俩谁上台,收拢军权是必然的事情。前任开了个很不好的头,交权不交完,弄得现在这位,不管做什么事情,掣肘都很大。将来三派分立的格局势必被打破,你们还想像老子这样保持超然的地位,是不可能的。不过目前我还活着,这一亩三分地,就轮不到他们指手画脚。”
罗培东闻言,沉默了半晌,说道:“爸,你看好谁家?”
罗骋虎闻言,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手边的打火机就想朝儿子砸去,可想了想,又忍住了脾气,没好气的瞪了罗培东一眼,道:“看好谁家?看好谁家?你他妈当年不跟我死犟,我还用看好谁家?我特么看好罗家!罗培东,你大爷!”
罗培东闻言,有些哭笑不得的看了看罗骋虎,笑道:“我大爷不是四五年就死在战场上了么?谁叫你当时不和我说这些的?”
言罢,还不等罗骋虎搭话,罗培东就自己摇了摇头,道:“哪怕你当时和我说这些,我可能也听不见去,毕竟上面还有这么多哥哥,这种事情你要和我说了,我也不信!”
罗骋虎闻言,有些疲惫的捏了捏眉心,微微往藤椅的靠背上靠了靠,道:
“这倒是大实话,我就算看得再远,也不可能看到现在的事情。说实话,我现在也有些看不明白局势,燕家的老头子死得早了点儿,庄家那个倒是还活着,不过估计也没几年了,要是姓庄的熬不过这几年,鹿死谁手还真说不好。行了,不扯这个,先把你手里的东西看一看。”
罗培东闻言,放下了画卷,从手里的信封里,抽出了一叠红头文件,只看了两眼,这个性情沉稳的中年人就忍不住变了脸色,朝罗骋虎扬了扬手里的文件,问道:“老头子,你这什么意思?”
罗骋虎闻言,却只是疲惫的挥了挥手,道:
“就是字面意思,让你有点心理准备,本来一开始我就是打的这主意,没想到你自己把石头给搬开了。今年我过寿,记得把你媳妇儿和女儿都带过来。培东啊!你老子我这辈子什么时候看走过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