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歇捧着魏相进献来的一卷薄薄的小册子,恭敬的呈递到刘询手中。
刘询接过来,翻开来仔细看了看。
贡禹的文字功底,自然是极好的,字也写的非常漂亮。
读起来,居然还朗朗上口。
而且,看得出来,这些日子,贡禹用了不少心,最起码,把吕氏春秋和管子什么的啃了一遍。
讲出来的道理,看上去还是很能忽悠人的。
“只是,儒家色彩还是太浓厚了一些……”刘询将这个册子放到一边,心里想着。
不过,也不能怪贡禹。
现在,哪怕是韩增,也料不到,刘询这个过去一直对商贾喊打喊杀,极尽打压之姿态的皇帝,居然会在心里有一个扶持甚至鼓励商贾的念头。
所以,表面上,刘询还是装出一副很喜欢的模样,道“此子所论,颇合朕意!尤其是‘国不益赋,海内用饶’八字用的极好!”
刘询对魏相问道“御史大夫,此子如今安在?”
“回禀陛下,此子目前正在殿外……”魏相恭身答道。
刘询闻言,呵呵的笑了一声。
在心中给魏相点了赞。
原本刘询还有些担心,贸然将贡禹这么个没关系没背景没资历的家伙丢到主爵都尉的位置上,会让人说闲话,甚至,可能导致以后工作没法开展。
但有了魏相跳出来配合演了这场戏后,之后再启用贡禹,就顺当的多了。
御史大夫举荐的人,难道还不能升一级,简拔一下吗?
当然,刘询自也知道。
估计贡禹的老师董安,为了给自己的弟子铺路,这次大抵是将这几十年积攒的人情人脉,差不多用光了。
很可能还倒欠了法家的几个巨头好多人情。
这些人情可不好还!
但,这与刘询无关。
“宣他进殿旁听罢……”刘询装模作样的道。
“诺!”
这场戏演完,刘询就临襟正坐,看向群臣,朗声鼓励道:“今日乃是朔望朝,诸卿皆可畅所欲言,百无禁忌!”
这自然是必须要做的面子工程,同时也是关系到今天朝议能否顺利、成功的关键。
作为皇帝,刘询一直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
他心里面明白,在自己开挂的情况下,满朝文武加起来。也不是他这个已经证明了自己确实君权天授的皇帝的对手。
但越是如此,就越要小心谨慎谦虚,不能骄傲,不能自大。
更不能以为自己真的就能单挑全世界了。
历史上有很多人,别人看着很强大,自己也以为自己很强大,结果,却只是一只纸老虎,一戳就破。
典型的例子,就是苻坚。
两千多年的人类政治史。此刻,就在刘询心里转悠。
“真正强盛的帝国,应该让人们以为是他们在统治和治理国家……”刘询心里想着。
这是后世米帝的经验,也是米帝仗之独步全球的制胜法宝。
而具体到此时,刘询将这条成功经验进行了西汉化,变成了让士大夫勋贵列侯们以为他们在与朕共治天下!
那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当然是要充分发挥‘民煮决议’啦。
反正,无论大臣们怎么说,最终作为皇帝的刘询,总是会想到办法,将他们的意思。变成自己的意思的。
这样一来,大臣列侯们会觉得陛下还是很民煮的嘛,很尊重我们的嘛。
有了这么个铺垫在,无论大臣列侯对推出的政策多么不满意。多么不认可,但他们却会去执行。
自己选的政策,就是跪着也得干不是?
即算不愿意执行,但起码也不会暗地里耍花招,阳奉阴违,甚至搞破坏。
这比强行按着牛头去喝水好多了。
更关键的是。这样做,还能让大臣们尤其是士大夫们,产生代入感,产生一种自己是国家主人翁的感觉。
这可是至关重要的!
没有这个前提,皇帝一个人自说自话,自弹自唱,你就算是把牛皮都吹上天了,又有什么用?
这是刘询在上次干趴了列侯串联后,这几个月自我检讨和反省的经验心得。
其实,上一次广陵王串联,也把刘询吓坏了。
作为穿越者,刘询哪能不知道王莽跟王安石的下场呢?
这个世界上,可并不是你有道理,你想做好事,你就一定能成功。
尤其是政治之事。
官僚跟权贵们,可是有一万个办法,把皇帝玩的欲仙欲死。
所以,在经过上次之后,刘询就知道了。
就目前来说,在没有扶持起一个能取代现有官僚集团和利益集团的势力前,他还将继续跟这些旧式官僚旧贵族们虚与委蛇。
甚至,很多时候,他得后退几步,做个样子,换取这些人的合作。
不然,逼急了这些家伙,他们明着干不过你,难道还不会拖后腿吗?难道还不会变着法恶心你吗?
刘询可不认为,他能一个人就斗的过全天下!
好在,刘询一直以来,维持的形象还不错。
最起码在国家大政跟朝议上,刘询这个皇帝,从未有过独断专行,从来都是先争取意见,赢得多数支持,然后才开始推行。
所以,尽管目前,刘询跟官僚权贵们出现了些裂痕。
但影响不大,而且,刘询还时不时的拿了些东西出来收买*官僚权贵们。
于是,今天这场戏,才能得以继续演下去。
而且,因为谈的是商贾的事情,跟多数列侯勋贵士大夫,完全没有什么利益联系,最多就是个理念跟政见的问题。
群臣很给刘询这个皇帝面子。
尤其是列侯们,纷纷站出来,响应刘询的号召,畅所欲言。
反正无非就是骂商人为富不仁,囤积居奇嘛。
这谁不会?
倒是士大夫们想的更深远一些,主人翁意识也相对列侯们更多一些。
毕竟,汉室天下,商贾兴盛了几十年了。
商贾大兴,带来的利弊,都是摆在世人面前,被人评论和思考了几十年了。
跟所有事物一样,任何事情,只要存在的时间久了,那自然,就会有人去思考,这个事情的存在是否合理?有益?
汉室政坛和舆论界,对商贾,虽然主流是持否定意见。
但,却也不是没有为商贾说话的人。
“臣大农中丞钺,拜见陛下!”从大农田延年的身后,走出一位中年官员。
看到这人出场,刘询的眼睛也是一亮。
众所周知,大农田延年打出仕起,走的就是声望路线,靠的是人品好,道德佳,作风正派,广受舆论赞誉,从而一步步爬到了目前的九卿之职。
所以,相对来说,田延年的个人能力,就很值得人怀疑了。
刘询有时候甚至暗地里腹诽过要是派田延年去关东管理一个户数过万的大县,他能管的过来吗?
反正,刘询从未听说过田延年曾经做过什么事情或者有过什么成绩。
但是……
这并不能证明,田延年就是个什么滥竽充数的废柴或者纯粹运气好混到高位的庸才。
恰恰相反,能从太宗时期一直屹立到今天,田延年若没有几把刷子,早被人挖坑埋掉了!
更何况,地位到了田延年这个级别。
能力跟手腕,反而退居其次了。
心性跟为人,成为了评判其是否合格的标准。
而田延年是君子,天下公认的道德楷模。
甭管这里面有没有注水,是否曾经有过炒作什么的。
至少,这么多年来,田延年始终维持着自己的君子形象。
他翩翩有礼,谨守法度,从不越距,他温文恭谦,平易近人,礼贤下士,即使是对待下人,也从不摆官架子。
看上去,田延年是一个标准的儒家清流。
但很可惜,他是黄老派的政治家。
黄老无为,又无所不为。
作为目前黄老派的中坚之一,田延年就是一个典型的曹参式大臣。
对类似曹参这样的黄老派政治人物来说,他们并不需要自己多么有才华,多么有能力或者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他们只需要做好一件事情就可以了——把自己手底下的专业人士跟有能力的家伙找出来,然后委以重任。
剩下的,就是自己在家里喝喝酒,弹弹琴,欣赏风花秋月,四季变化即可。
这种省心省力。而且,极易推广的为官之道,在过去几十里,曾经一度兴盛无比。
著名的平阳懿候曹参为相国的时候,为了告诉天下人。他确实不想管事,干脆天天喝酒,将国家大政,全部委任给那些他提拔的手下。
曹参不止自己不管,还禁止其他人瞎管。
惠帝曾经就想要管上一管,然后被老曹喷了满脸口水。
也就是最近十来年,法家力量的重新崛起,才打破了这个局面,让一潭死水的政局,有了涟漪。有了波折,也有了生气。
而这个站出来的大农中丞,在名义上,是田延年的副手。
但实际上,满朝上下都心知肚明,此人才是现在汉室国库真正的掌舵人。
跟少府、太仆这两个衙门不同,这个大农中丞,不是刘询硬塞给田延年的。
而是田延年自己挖掘出来的人才。
看看他的履历就知道了。
十年之前,他只是一个上计吏,每年跟着郡国的上计车辆,往来长安,无避寒暑。
当时,他可能也就粗略的能认识几个大字。
但今天,他已是汉室最强的几个财会之一。据说,他只要看一眼账薄,就能瞬间通过心算,得出结余亏空的数额。
“番卿有什么要说的?”刘询站起来,问道,对待专业人士。刘询永远都保持着足够的敬重。
番姓是很孤僻的一个姓氏。
但在汉室的历史上,姓潘的大臣,通常都以脑洞特别大而著称。
譬如,眼前这个臣子的父亲叫番係。
未来会异想天开,居然想挖开三门峡,让黄河跪下唱征服。
若只是想想,那也就罢了。
但关键是,人家付诸了实际行动……
虽然,最终这次尝试以失败告终,只留下了数十万亩渠田和一个异想天开的笑话。
但,至少勇气可嘉。
“臣钺昧死启奏陛下臣以为,丞相所言,极是!陛下忧心天下,欲开源节流,也是极好!”大农中丞番训慢条斯理的一字一句的,极有条理和节奏的说道,这也是搞财会的人的职业病了。
“只是,臣有两个疑问,不知该不该说……”他抬起头,看向刘询,问道。
“爱卿请说……”刘询面带笑容的道。
“那微臣就斗胆了……”番训叩首道“陛下,高皇帝曾令有司,越曰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今陛下欲开源,征商贾之税以济元元,臣微末之智,粗劣之言,难叙其美,只是……今陛下因用度而不顾祖宗法令,难保翌日不会有人,循陛下之例,横征暴敛!”
刘询的脸色,顿时就变得尴尬了起来。
老刘家有两条祖宗法度,是宪法一样的存在,没有那个皇帝敢去动这两条祖宗法度。
第一条,就是刘氏天下的根基和法统人心所在的‘约法三章’。
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数十年来,无论是谁,地位多高,触犯这条铁律,绝对要被法律严惩。
这第二条,就是番训所说的那道训令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
这条训令的意思非常浅显。
那就是国家税收,应该是在先行计算了官员俸禄和国家开支后,再向百姓征收。
毫无疑问,这是一条呆板、僵硬且缺乏灵活性的政策。
但,正是这样一条呆板、僵硬的训令,保护了天下大多数的农民,使他们不至于连最后一口吃的都要被当官的抢走。
数十年来,这条训令,一直就是汉室的国家税收指导精神。
历代天子轻徭薄赋,最大限度的减免百姓负担和祛除不必要的浪费。
如今,刘询要加征车船和矿税,却可能在这条铁律身上开一个口子。
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今天皇帝能不顾祖宗法度,只为自己爽,加征商税,那明天换个皇帝,想修个园子啊池子啊,是不是也能绕开这条训令,加点税到农民啊商人啊什么的身上?
裂痕自然就会一天天扩大,最终,崩溃。
而这是所有有良知的人,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大农中丞的担忧,确实很有道理!”在经过片刻的沉默后,刘询抬起头,微微笑着表扬道。
“臣不敢……”番训立刻就匍匐在地,用最谦卑的姿态来表明自己绝对不是来找茬的“只是身为人臣,为陛下拾遗补缺而已……”
“赐大农中丞帛一匹,以嘉其进言直谏之功!”刘询对黄歇吩咐一声,用实际行动来告诉群臣朕没跟你们开玩笑,放心大胆的直谏,提出意见,甚至是批评罢!
反正,朔望朝向来就是嘴炮的地方。
“臣谢陛下隆恩!”番训闻言立刻就拜谢。
其他大臣见了这个情况,也纷纷把心放回肚子里。
甚至有些人在心里想着“陛下,这可是您让我们大胆的说的啊……”
胆略瞬间ax。
“至于中丞所忧,却是不必担心……”刘询微笑着对番越说道。
回过头来,刘询对一直侍立在他身侧的尚书令韩增吩咐道“尚书令,宣诏吧!”
“诺!”韩增严肃的大礼一拜,然后,恭敬的从一个玉盒之中,取出一份早就已经拟好的帛书。
捧着这卷帛书,韩增慢慢的走到御阶之上,双目平正。一丝不苟的将那帛书摊开来。
“陛下诏,群臣恭听!”韩增朗声说着。
于是,群臣中,除了少数几个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的巨头外。大部分人都是懵懵懂懂的跟着其他人匍匐到地上“臣等敬闻圣命!”
韩增低下头,看了看这个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帛书。
他嘴角微微有些抽搐。
这道诏书里的法家思想,简直要突破文字的掣肘,跳到这个世界上来兴风作浪了。
只是……
哪怕如此,韩增也依然对这些文字爱的发狂。
为什么?
韩增。曾经悄悄的拿着这道诏书的部分草稿去请教他妻子的祖父大人,汉室的樊侯。
樊侯看完以后,给了韩增一句话此法饰《诗》《书》,不足为奇。
樊侯觉得不足为奇,但对韩增来说,却等于给他打开一扇全新世界的大门。
韩增忽然间发现黄老无为跟尽地力之教之间的共同语言还真多。
若是能搁置争议,共同进步。
那这汉家政坛,谁能抵挡黄老与法家合一的威力?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连脑子里的某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排挤出去,韩增抑扬顿挫的照着帛书上的内容念了起来“朕承先帝遗命。获保宗庙,以渺渺之身,托于天下君王之上,今已三年有余。朕即不敏,不能远德,是以方外之国,或不安宁,四荒之外,不安其生……”
这诏书的开头内容,平淡无奇。跟过去汉室天子的多数诏书没有区别。
韩增稍微顿了一下,似乎是吸了一口气,将腰杆也挺的更直一些,继续念诵“朕即不德。常畏过行,以羞先帝遗德,是故尝三省其身,简衣物,省车马,兴教化。立甘棠、武苑、太学,崇武备,赖群臣努力,上帝嘉惠,海内升平,靡有兵革!”
“今天下安定,海内升平,朕唯念生民之艰难而已!诗曰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韩增继续念道“其令丞相臣光,并廷尉丞臣圭等,上参前代得失,中和公序良俗,制《税律》以献朕前,自今往后,县官加征,所必由法!”
当韩增念完最后一个字,整个宣室殿立刻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这个诏书,前面所有的文字,基本都是废话,关键就在最后那一句。
命令丞相和廷尉牵头,组成一个汉室的税收律法编篡工作小组。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汉室这么多年了,推出来的法令跟修改的律法,加起来能铺满整个长安的街道。
但,最后那‘县官加征,所必由法’这八个字,却在瞬间,引爆了几乎所有人的激情。
所谓县官,指的是皇帝、国家。
而这八个字的意思自然就很好理解了。
刘询下达的这道诏书的意思就是朕将委任丞相和廷尉主持和编辑一部有关税收的法律,并且从此以后,官府想要加征任何税收,都必须要先颁布一个配套的法律,不然,就不能加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