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庄一片哀鸿遍野,家家举哀、户户挂孝。
张先双目呆滞,坐在屋中,脸上肌肉时不时的抽搐一下,原先一个颇有风流之资的俊公子,这会儿却是形容枯槁,如同死人一般。
单父一战,他输得莫名其妙。
是役,张奎、邬梨战死。张奎是为了救他而被金人乱箭穿身而亡,邬梨却是一心进去寻找义女琼英下落,正遇上金人合围,力战而竭致死。
同时陨落的,还有庄内八义里的老大老二老三,却都是当日火起之后,便被活活烧死在城内的。
老五老六与邬梨一样,都是因进去寻找几位兄长和琼英,终是落入金人围捕之中,寡不敌众,力竭而死。
八义之中,如今便只剩下老四、老七和幺八了。这还幸亏是有了后面牛皋的相救,不然,连老四老七也是难能活命。
再加上整个张庄,原四百余青壮精锐,这一战就折损了两百多人,张先现在还能勉强坐在这里,已是神经坚韧至极了。
只是这份坚韧不过都是强撑着给人看的,包括张先自己,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要知道,张奎那可是他亲胞兄啊。平日里兄弟俩虽说总是有些格格不入,但血亲之情,却是实实在在摆在那儿的。而今张奎又是因救他而死,张先只觉心头便如万刀剜剐一般。
然而最让所有人接受不了的是,付出了这么大的牺牲,竟然还是未能达成最终目标,金使箫达先依然活蹦乱跳的!所有参与此次行动的北绿林好汉们,都是牙齿咬得嘎嘣响,痛骂老天无眼。
只是骂归骂,心中也都明白此时再说这些,无异于往张先伤口上撒盐,故而,一个个都是闷闷的不语。除了一些离得近的,也先回去处理死伤抚恤之事外,大部分人都留了下来,帮着一起治理张奎、邬梨父女的丧事。
从当夜火起之后,直到现今也没见琼英的踪迹,没人认为她小小年纪,能从这场灾难中存活下来。
然而就在第二天,张先总算精神有些好转,正邀着几家头领共商后计之时,忽然一个庄丁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之色的向张先禀告:琼英姑娘回来了!
众人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是狂喜。
张先霍然起身,什么都顾不上说,拎着袍襟便先跑了出去。身后众豪杰纷纷跟上,一时间庄内鸡飞狗跳,一片大乱。
庄门外,萧天和琼英站在最前,小丫头尚不知噩耗,此时能腻在萧大哥身边,正自笑靥如花,如同依人小鸟一般。
两人身后,牛皋、赖柱儿萧小乙等十八扈从静静的跟着,脸上却都有些不自然之色。
相对于张先等人,他们对萧天都有着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和信任。虽然萧天也如琼英一般,两天两夜中没有半点消息,但他们从未放弃过信念,绝不相信萧天会死在这小小的单父镇。
所以,当金兵最终退去,他们便又一次进镇搜索,结果便正迎上刚刚出来的萧天和琼英两人。
只是不等众人向萧天汇报一切,琼英小丫头便叽叽咯咯的将巨大的战果,得意而又炫耀的宣讲了起来。这更让众人心中惨然,一时间实在不忍心这个时候打击她。
萧天在得到牛皋的暗示后,也是心中沉重,自然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带着琼英先往张家庄来,好歹算是有个交代。
看着庄门里奔出的张先等人,小丫头欢呼一声迎了上去,不待近前,就得意的将天山勇和只尔扩朗,等一干金使头领被gan掉的光辉战果大声报了出来。
瞅着满脸难以置信的众人,小丫头趾高气昂、得意了半天,这才忽然发现,自己的义父没见。当下疑惑的问起,却见张先等人面上一片凄然,个个看着自己都是一副怜惜哀痛的神情,欢笑便不由渐渐的僵住。
半响,猛然大叫一声,拔腿便往庄里就跑,一路看着满眼缟素,那心便也不停的往下落去。
众人尽皆面色沉痛,萧天轻叹一声,上前拍了拍张先肩膀,轻轻的道:“节哀顺变。”
张先勉强一笑,点点头,伸手邀请萧天进门。先前那点小嫌隙,本就不算什么。而今张奎战死,萧天又对张家庄有大恩,张先等人此时除了感激,哪还会有半分芥蒂。
“方才听说那金使……”众人一边往里走着,张先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低声问了起来。
萧天点点头,淡然道:“幸不辱命,也算是几位英雄在天有灵吧。”
张先面色猛然一阵激动,浑身微微颤抖着,仰头向天的脸上,两行热泪涌了出来。
半响,猛然转身,嘶哑着声音对跟在身边的众北地群豪大声道:“金使果然已被萧都头诛杀了,众家兄弟…….可以安息了!”说罢,放声大哭起来。
满园群豪先是一静,随即一片欢呼,紧接着,也是一片悲声四起。
萧天面色沉重,看着这些赳赳汉子,再想想当今这天下的结局,不由的又是难过又是叹息。
大哭了一场,张先率先停下悲声,蓦地转身对着萧天一揖到底。萧天吃了一惊,连忙躲开,皱眉道:“张庄主,这是作甚。”
张先悲声道:“都头不畏险难,孤身杀贼,为我等报的深仇大恨,此番恩德,请受我等一拜。”
众人尽皆反应过来,齐齐施礼,轰声道:“请受我等一拜。”
萧天慌了手脚,搀扶不迭,只得也躬身还礼,口中道:“诛杀胡虏,为民请命,此我辈武者份也,何必如此,快快请起,都请起来,萧某受不得,受不得。”
张先抹了一把泪水,正色道:“怎受不得,便不说都头做下的这泼天大事儿,只先前不计前嫌,救出北地豪杰性命无数,便也当得这一拜了。张先不才,今日在此代我河北河东十九寨绿林立誓,日后但凡都头有令,片言只语传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众人又是一阵齐齐附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天大喜,却不想无心之下,竟收得这许多汉子的友谊,当下自是连连谦逊,将众人一一扶起。
待得一番忙乱完毕,张先在前带路,继续往里走去。旁边转出一个老家人,快步走到张先身边低低说了几句,张先面色一暗,叹口气,摆摆手让老家人去了。
萧天瞥了那家人背影一眼,张先又是一叹,低声道:“琼英……昏厥在邬大侠灵前……..”
萧天闻听,心中忽然莫名的一疼,转身便要去看琼英。对于这个小丫头,他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宠溺感情。只觉如同一个邻家小妹,又好似如同一种女儿般的父爱。只是唯独没想到,小琼英人小鬼大,对他却是他想也想不到的男女之情。
张先见他面色焦急,微一迟疑,便即忍住。挥手让人带着其他人先往厅中安置,自己亲自领着萧天往后转去。
两人先到张奎几人灵前上了香,这才转到后堂一处小院中。几个丫鬟满面悲戚之色,正进进出出忙着,见庄主引着人进来,齐齐施礼。
张先低声问道:“怎样了?”
丫鬟中一个向前答话:“已然睡着了,想是哭的乏了。只是睡梦中,也梦呓悲声,姑娘…….好可怜…….”说着,垂泪不已。
张先面色晦暗,叹口气挥挥手,让她下去了,转身请萧天进屋。
萧天早已不耐,几步跨进屋中,但见屋中一张帘幔低垂的床榻上,小丫头蜷缩成一团,睡梦中亦是满面泪痕。身子不时的,还会抖索几下,如同一只受惊的鹌鹑,心中由是大疼。
静静的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良久,这才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好好照顾她。”
张先默默点点头。
萧天又深深看了床上小人儿一眼,爱怜的伸手抚了抚那露在外面的鸦发,又给她掖了掖被子,这才转身而出。
两人再次回到前面,与众人汇合了,厅上已摆满了酒菜。只是此时人人心中沉重,却又哪有人有胃口下肚。便赖柱儿这般吃货,也只是闷闷的喝了几杯,便停住不饮。
张先心中难过,转眼四下看了看,勉强振作精神,强笑道:“诸位这是作甚?如今吾等大仇得报,正该好好向萧都头敬上几杯才是。来来来,张某先来,萧都头,饮胜。”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有了他这带头,众人也都纷纷举杯,萧天笑着一一还敬了,等众人放下杯子,见张先又欲劝饮,便伸手一拦,摇头道:“庄主心意,萧某领了,只是今时今日,实在不合时宜。当先将令兄暨邬大侠等人身后事儿安置妥当才是。”
见张先还要再说,又道:“再说,眼下还有一事儿,却要立刻去办,容不得耽误。”
张先一愣,抱拳道:“不知都头有何吩咐?”
萧天摇头,正色道:“说什么吩咐?却是不敢当。只是当日我虽杀了那金使几个头目,可仍有数百金兵不曾清剿。我只怕没了那头领的约束,这些金人又怀恨在心,若不早除,只怕要连累百姓无数,造下大孽。所以,而今之计,当速速联络各处好汉,务必将这些散兵游勇聚而歼之才是,也算是为死去的英灵,献上一份祭品。”
萧天此言一出,厅上先是一静,随即便猛然爆出一片轰应,众人个个眼中血红,齐齐请命。
张先大感惭愧,枉自己身为北地领袖,却将这事儿都疏忽了。若不是萧天此刻提醒,这份儿罪责,必将让自己日后心中难平了。
一边自怨自艾着,起身躬身正礼谢过,当即调兵遣将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