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乃是南阳郡治,地处南楚前往帝都的通衢之地,时值人定时分,地处城郊的宛城驿时不时仍有车马出入。
夏夜长长,静听车马声,也不失打发长夜时光的好办法。
秦梦躺在院中凉席上,也已能从车马动静中辨别出往来人马的数量和缓急。
穹庐漆黑,蛙鸣阵阵。突然一阵轰雷般的巨响由远及近而来,震醒了院中不少卧地而睡的驿客。
秦梦依据经验判断这一行足有百十匹马匹,这大半夜怎么有这么多人行路,而且还如此急速?
夜不能寐的刘季好奇的站起身来,向驿置大门走去欲看个究竟,秦梦也在纷杂之中听到了白勇召唤自己的哨音,继而起身也跟了出去。
驿置外,马骑踏地的轰隆声响到极点也就突然停止,接着传来一片马嘶人喊声,随即有人敲响了驿置报急的锣声,有人在门辕外高呼道:“驿置之中可有夜宿前往济北郡,临淄郡,琅琊郡,东海郡,会稽郡,闽中郡,南海郡,桂林郡,象郡,受内史都官临时借调的缉盗吏?”
这就是点名在叫刘季一行人,他们就是内史临时任命的缉盗官吏,至于前往东海抓谁,他们也不清楚,被借调时内史都官说只管上路,具体执行何种公务,到时候自会有人通告。
终于盼来了上官,刘季振奋一下精神,冲着院中高呼:“萧队正快出来,上官有令到!”
刘季话音未落,萧何就小跑出来,这时驿置啬夫也已迎了出来,大开辕门,迎接上官,两人上前拱手齐喊:“我等乃是前往东海郡的缉盗吏?”
“大善!”马上黑衣内史都官旋即下马,核对完两人印信后,随手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布囊交给萧何,低语道:“此事绝密,不可为外人道,尔等所执行公务皆写在布囊竹简布帛之上,切记,看完焚毁!”
内史都官语气严肃,完事,拍了拍萧何的肩膀更加神秘的说道:“本官向你们贺喜,此次公干乃陛下亲自部署,办好了,自然前途无量!”
“陛下?”萧何和刘邦闻听,惊得一怔,身体颤抖不已。
内史都官淡漠了看了他们一眼,随即上马,招呼一声,继续向前赶路。
大队马骑离去,院中驿客就开始交头接耳讨论这群马骑的身份:“内史都官他们隶属皇帝陛下亲自直辖,颁布律法,巡查吏治,手口通天,权力极大!”
萧何和刘季两人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兴匆匆的捧着布囊回到馆舍,点亮灯盏,打开布囊,掏出里面的一卷布帛和一卷竹简。
萧何展开布帛一看,突然瞪着奇怪的眼神看向了刘季。
刘季看过竹简之后,扼腕惊叹道:“不知世上敢劫掳公主之人的胆子有多大?”
萧何更是惊得一把夺过了刘季手中的竹简,从头到尾迅速看了两遍,抬起手来指着刘季又指指布帛上的画像不可思议的惊呼道:“此人怎和你如此酷像?”
“是吗?净瞎说!”刘季大咧咧笑言,随手拿过萧何手中的布帛来看,突然之间他就呆傻在了原地。
刘季反复看了好半天之后,兀自急急出去用木盘打了一盆水,放在灯前仔细去看自己的那张看了几十年的老脸和布帛上的画像。
“此人如何和我这般相像呢?”刘季倒吸一口凉气自语道。
“若不是你我朝夕相处,愚兄一定会将此人当做是你!“萧何不禁感叹,突然神情紧张的说道:“不好,刘季啊,你麻烦大了!”
缉盗多年,刘季如何不知相貌酷似江洋大盗的严重后果?
这若是被人发现,自己竟是陛下悬赏的钦犯,那自己还能活吗?刘季突然欲哭无泪的捧着那张布帛画像,全身没了筋骨的瘫坐在了地上。
就在刘季惶恐不安时,屋外又传来了轰轰巨响的马蹄声,多半是适才那只马骑去而复返。
不多时,果听到适才那个内史都官喊道:“适才那个原籍沛县的缉盗吏何在?”
萧何立时奔出屋去相见,内史都官蹙眉问道:“那适才站你旁边之人何在?”
萧何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结结巴巴,想要解释,却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语。
“大胆,那人何在?”内史都官陡然拔出腰间宝剑剑指萧何。
“他在房中……”萧何始料未及,只能指着亮着灯的房舍说道。
内史都官旋即领着几人就冲进了院落,猛扑刘季所在房舍。
“大人,误会啊!”不多时被人架了出来的刘季嗓音颤抖的呼喊:“我非大盗,仆下真是沛县泗水亭长!”
一旁的秦梦,乐呵呵的静观其变。
秦梦坚信刘季,即未来的汉高帝刘邦,吉人自有天相,世上虽都会出意外,只有他刘邦不可能出意外,否则历史走向就会偏转。
萧何此时也跑过来,大声为刘季鸣冤,一再解释刘季是他的同僚,自己的同僚绝非江洋大盗,同行的其他差役闻听也纷纷前来说情,一时间驿置之中闹哄哄一片。
“深更半夜,闹腾啥呢?”突然一个手拿蒲扇的人影从驿置二层上房款款走出,不轻不重的训斥道。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聚焦在了驿置西厢楼房的二层,只见二层房门纷纷迅疾打开,从里面奔出十数位身影高大之人,一部分在楼梯上站定,一部分人颇有默契的站立在那手拿蒲扇之人的身后。
那人昂首阔步的从台阶上下来,点指一群黑衣都官,义正言辞的呵斥道:“一介内史都官因何跑到南阳郡拿人?朝廷自有法度,要管也是南阳郡守来管,你们虽是皇帝陛下的身边人,可也不能越俎代庖,置律法不顾?”
夜半时分,黑灯瞎火,谁也看不清谁的脸面,内史都官随即呵斥道:“你是何人?”
“我家主公乃是东海郡郡丞同时还兼任朝廷御史,你说他能否过问?”那人身边的一个侍从威吓道。
刘季闻听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病急乱投医的哀求:“御史大人,仆下冤枉啊,我乃沛县一介亭长,真不是什么江洋……”
内史都官闻听更是勃然大怒道:“闭嘴,若是泄露陛下机密,不管是东海郡丞,还是东海郡守,到时谁也救不了你!跟我回都,查清你身份之后再说,若真是误会,自会有人还你清白!”
这位内史都官根本未将所谓御史放在眼中,看都不看那人一眼。
谁也未曾想道,适才还牛气冲天的东海郡丞,突然收了蒲扇,疾步上前,恭谨来到内史都官面前,仔细打量了两眼,一副认出老熟人的举止,陡然就语气热情的喊道:“原来是唐兄啊!不知者不怪,你升任内史郡刑名都官之前也曾是少府老人,我在少府也当过差,说来你我也算同僚一场,不认得我了?”
“噢!原来是韩谈韩公啊!”那唐姓内史都官也认出了面前中年人,语气突然恭敬起来,正色寒暄道:“韩公如何也在南阳驿置?”
“这不是为陛下三十七年大典护送贡品而来?这是如何一回事?”韩谈一把上前拉住唐都官的臂膀亲热的回应:“走,走,屋中还有南阳郡守送来的冰水,唐兄前往饮上一杯!”
韩谈和内史都官欢喜的移步上了驿置上房,见此一幕,被人架着,期待贵人救难的刘季突然就蔫耷拉下了脑袋。
秦梦背手而立,一眼静观韩谈的做作之态,一眼打量藏在人群中不敢向前的秦清。
不多时,唐都官从馆舍房中出来,谦卑的向韩谈答谢,转身就吩咐随从骑士将刘季绑上马背,旋即如风般的策马离去。
萧何追了两步,骤然止步,只是一个劲的唉声叹气。
“大人,小人还有一大家子老小,不敢深陷官家是非之中,还望大人允诺我们离开驿置!”秦梦为充分塑造一个明哲保身的小人物形象,特在这个节骨眼上向萧何恳求。
萧何哀叹一声道:“赶紧离去吧,省得连累你们,我也去不得东海郡了,眼前只有先回沛县恳请县令为刘季证明身份!”
“喏,多谢大人通情达理!”秦梦得令,于是就领上自己的一众人,就要离开驿置,却被女扮男装的秦清拉住央求一同离开驿置。
秦梦用了一双厌弃的眼神打量了秦清好一阵,这才大发仁慈的同意了。
秦梦殿后,欢喜的偷望秦清瘦小的背影,心里说不上的舒坦。
造化难料啊!不经意间,上天就达成了自己愿望,兜兜转转一圈,秦清还是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离开驿置老远,秦梦这才在一处山岗上选定了新的宿营地。
秦梦借口年老体弱经不起凉风,特地领着一众子侄,跑到山岗下宿营,为的就是给秦清留出一片清净私密空间。
“那人心不坏!此一去凶多吉少!”秦清坐在凉风习习的高岗上自言自语的说道。
“哦?你如何看出那小吏有为难?”已走开数步的秦梦不禁回头询问秦清。
“瞎猜的!”意识到失语,秦清嘻嘻哈哈掩饰道,任凭秦梦再问,秦清也不说了。
后半夜的时候,一直辗转反侧的秦清,突然来到岗下,秦梦所躺之处,轻声唤醒了秦梦,拿出一个片竹简,说道:“这三日来没少得那刘姓长者照顾,那人今夜或许有难,还请长者帮忙搭救!小女子本不想救他,然而那人实在太像我的一位故人,不救小女子心里始终放不下!”
秦梦故作未睡醒的迷糊之态,翻身坐起,不耐烦的打落秦清手中的竹片,气恼的说道:“啥事啊?谁有难啊?怎么帮他啊?”
秦清陪着笑说道:“其实小女乃是东海大儒虞甲子之女,自幼见过官场伎俩,那沛县小吏很像一个人,可是他不是。就因为他们长得像,才会有人心怀叵测,拿他祸乱天下,他自然就凶多吉少!”
秦梦听了心惊不已,万万未曾想到左清竟晓得自己的相貌,以至于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精心粘贴的老脸皮。
难得秦清说出两句干货,为了探听小女子更多的心声,秦梦收敛了心中的轻屑,更是用百分的慎重对秦清说道:“如我所猜,你果然是豪门之女!那小吏像谁?可是……像谁关我何事呢?贱下只是一介贱民,吃了上顿没下顿,哪管的着天下的事?你这个傻女子,快些睡吧!”
“长者你就帮帮小女的忙吧?”秦清突然推搡着秦梦的臂膀撒娇说道:“你只需派人送出这支木简就可!自然信送到,自不会亏待你的人!”
秦梦拿过那片木简,大眼搂了一眼,不禁心中暗笑,此信乃是送给南阳豪杰王陵,求他出面搭救沛县小吏刘季。同时秦梦更是心惊,如何秦清知晓自己和王陵的关系?难道都是崔广几位夫子告诉的秦清?
“你如何认得南阳豪侠王陵?他凭什么就听你的呢?”秦梦试探的问道。
话出口,秦梦就觉失言,自己一介山野小贩,如何认得字呢?
“你认得字?”秦清眼力果然敏锐,惊异的问道。
“幼时学过几个字!”秦梦只得硬着头皮含糊。
秦清眼神突然锋利起来,直视秦梦质问道:“不只是学过几个字吧?我书写的可是秦篆,你是楚人,而且年龄不小,几十年前天下未一统,楚人用的自是楚篆,秦篆和楚篆相差巨大,因何你就一眼能读出我写书信之意?你不是楚人,你是秦人?你必有不可告人的身份?说,你到底是何人?”
秦梦闻听,心里一紧,谁知秦清却咯咯笑道:“哄你玩呢?小女子之所以这样想,那皆因为我乃是一介细作,受雇于朝廷少府,长者可知少府是何职司?”
秦梦震惊了,是真震惊了!
未曾想到十六七岁的秦清思想如此活跃,一会说是东海郡的大儒,一会又将自己塑造成少府的细作。
天杀的啊!崔广他们四个老家伙竟然培养出来这样一个女弟子来?
平准物价,买进卖出,都是少府所为,少府之名,大了去了!是个商人都知少府,都巴不得和少府沾上点瓜葛。若是能知晓少府今年收购什么货物,必能大赚一把。
秦梦立时明白,秦清这是想用少府细作的身份威慑自己。
为了让小女孩玩得开心,秦梦也投入了百分之百的认真,于是正色急切询问道:“下年少府欲要收购何等大宗货物?”
“粮食!今年乃是大丰年,钱贵粮贱,陛下必会收购粮食,让百姓受益!”秦清随即答道。
秦梦默默点头,突然又一甩手说道:“管我何事,我做的是皮毛生意!”
秦清语重心长说道:“若是你在东海郡将皮毛出手,趁着粮价便宜,囤积粮食,等到少府溢价收购粮食,你不是大赚一把!你出一趟远门,做两次生意,还能稳赚不赔,何乐不为呢?”
秦清经营之道学得不错,看来是得了崔广他们的真传,秦梦心里高兴,却板着脸说道:“真的假的?若是少府不是如此,我岂不是倾家荡产!”
秦清再接再厉的丛恿秦梦道:“等秋收之后少府必会如此,若是长者赔了,小女子一辈子做牛做马服侍在身前身后!”
秦梦当然不信秦清的承诺,焉知到时候,秦清又能耍出什么幺蛾子!
“不敢,你又是大儒之女,又是少府细作,老丈如何敢要你!”秦梦卑微的说道。
“长者若是真赔了,小女子让父亲十倍赔你就是了!”秦清又撒娇起来,推搡秦梦胳膊哀求道:“今夜长者就替我传递一封木简,算是我欠你的人情,日后到了广陵,此份恩情必十倍报答!”
秦梦欣赏秦清的睿智,和小人讲利讲势最是有效。
秦梦装作很受用的模样,点头说道:“忙可以帮,不过老朽也不傻,事涉官府之事,你必须将此中详情说个一清二白,否则老丈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