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荡卫水,水气弥漫,金乌西坠,一条条绚烂的彩虹时隐时现在卫水两岸的桑林,桑林之外的人家也已开始了烹饪晚食,一柱柱炊烟袅袅升腾。
天高地阔,卫水轰鸣,东郡豪杰张耳大步流星来到卫水岸边背手站定,一脸盛怒的望着因章邯踟蹰不前而耽误步伐的富甲。
富子气喘嘘嘘,神情烦躁,可还是追到张耳身前恭恭敬敬拜手稽首之后才仰头张口问道:“我父到底是谁所害?耳父又是如何得知我父死于毒杀?怎就也出现在了这里?”
张耳阴沉的凝视富子良久之后,突然嘴角上翘,上前一步拉起急不可耐的富子语有自嘲的训斥道:“我日你先人的,我要是清楚一切,何苦钻那活死人墓!”
其实这些天张耳也很郁闷。
爆粗口?堂堂东郡绿林枭雄竟会爆粗口。
张耳态度不明的训斥,富子完全惊呆了,收敛了几分急迫,瞪着两只虎目疑惑的凝视面前的长者。
张耳迅速收起了怒意,拍拍富子的肩头,语气温和的说道:“好啦!此事说来话长,叫上你那位伙计,跟我一起上船再叙!”
紧接着张耳随手探入口中打响了一声悠扬的呼哨,不多时一个身形如山的汉子撑着一艘乌篷船就从水边芦苇荡中驶到他的面前。
张耳自从登船盘腿坐下后,就不在言语,章邯透过船窗,发现乌篷船正向卫水汇入大河的方向行进。
船入黄河,就犹如一片落叶随波起伏,时有沉浮之险。章邯倒是不惧,可是没有经过海浪洗礼的富子却是紧张的手心出汗,颤声询问张耳:“耳父这是去哪?”
“这就到了!”张耳话音落下不久,富子赫然发现前面停泊了一艘巨大楼船。
好大的楼船,竟是吴越之地出产的伏羲号海船!
章邯也震惊了:难怪旧魏叛逆张耳不易捉拿归案,单单这一艘楼船造价就不低于万金,上面至少配备二三百人手,楼船才能启动,满载可容二千余人,足可装十万石重的货物。要说一艘伏羲号楼船就是水上的移动城邑一点都不夸张。
整个秦国少府不过拥有三艘这样的大船,张耳他一个被通缉的流窜要犯竟也有实力拥有这样的大船,太不可思议了!另外还能如此招摇过市的穿行在皇帝陛下掌控的水道关隘之间,他背后的权势到底如何大啊?
楼船稳稳停在河心,天险巨壑般的黄河也随之被反衬的不那么宽阔。
小船行至楼船下,“章邯壮士请上大船!”章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不曾打过交道的贼枭张耳会对他如此恭谨有礼。
其实张耳也是震惊无比,他也是头一次看到这样大的船。立于巨船船舷之下,犹如立于千仞山壁之下,除了震撼就是眩晕。
望着这座庞然大物,章邯同样也懵然了,短短几天的所经所历,严重冲击了章邯有生一来的认知,竟毫无违拗的顺从了身边艄公的指引,接过大船上抛下来的绳梯,麻利的攀上了大船甲板。
吁!章邯站上四层伏羲号楼船,不禁长长出了一口气,尽管习惯了船上生活,可是登上如此大的楼船感觉还是有所不同,天高地阔,万物渺小,一种唯我独尊的爽感直冲脑门。
“耳父,你能拥有如此豪气的楼船,堪比封君啊!”富子上了船来更是一阵毫无掩饰的啧啧称赞。
“贤侄就不要讥刺老夫,耳父若有此等身家,岂会四处逃窜过活?这是越君的大船,此来中土向皇帝进贡,也为顺便做点买卖,所谓狸有狸道,鼠有鼠道,大河之上不太平,承蒙绿林兄弟不弃,抬举我,邀我此来押船护佑平安而已!”张耳含蓄的摆摆手说道。
“哦,原来如此!”还道张耳富比君侯,如此才符合张耳的身份,章邯闻听,心里的惊涛骇浪这才稍稍平息下来,嘴里不禁附和道。
庞大的五层楼船,堪比一座水上小城,但却不见几个人影,一位青衣中年仆人将张耳以及富子和章邯带入一层船舱,迎面扑来一股浓郁沁人心腑的花香。
“看来越君没少向皇帝陛下进献美女啊!”以为是女人脂粉味的富子贪婪的吸了两口空气,放浪说道。
挑开玄关密匝的珠帘,三人豁然一亮。整个一层船舱全无半个隔间,四方通透,亮亮堂堂,要比当今皇帝的议政大殿还要宽敞几分。
夕阳余晖之下,满目翠绿,窗明几净,木质船板光亮可鉴,舱室之中轩窗之下摆满了各式五彩缤纷的花草,初入此地还以为误入君侯家的花圃苑囿。
“原来是花香啊!蛮夷之地的越君竟有如此雅好,这让我华夏之士情何以堪?”富子为此唏嘘不已。
然而舱室一角摆放的一台纺车尤为显眼,织机上挂着半张待织的雪白锦缎,木梭垂在横杆上来回垂摆,显然织女才离去。纺车周围摆放着大大小小的数只竹筐,里面堆满了成束的蚕丝和一些成品锦帛,同时相邻的窗下还有一张堆满了书简的矮几以及一张床腿被半圆轮毂包裹的两头翘起的奇怪竹床。
舱中除了矮几前后有两张竹席,其他地方并无可坐之处,有些迷糊的张耳在仆役的引导下脱了鞋履,来到案几竹席前就坐。
窗下矮几后面是主人位,张耳愣怔一下,进入坐下,看到了斜对面的屏风,忽而又站了起来,竟邀请章邯上座。
张耳如此举动,完全超乎了富子和章邯的与人交往的常识。
章邯也慌了,长揖倒地:“万万使不得,小子何德何能,敢忝坐主人位!”
“让你坐你就坐!”张耳这么多年的绿林总瓢把子没白当,在无言以对时便拿出了黑道大哥的威仪,似乎不从,其脸上的狠劲就能把人剁成肉酱。
张耳的黑脸倒也好使,等章邯规矩坐好之后,这才发现自己和富子并排而坐,这又不符长者必异席的礼数。张耳看到矮几一侧那张奇怪的竹床,只得硬着头皮去躺,然而这奇技淫巧的稀罕玩意似乎有零星,张耳屁股刚一落下,谁知竹床瞬间翘起后移,张耳竟坐空在了地上。
四仰八叉,场面极其尴尬,不过张耳这么多年狼狈经历多了,对这点小风浪基本无视,干脆箕踞在地上,不再起来,趁势深吸一口气以压抑脊椎骨上翻江倒海而来的疼痛。
张耳偷眼看了看屏风,立即清清嗓又摆出了大佬的威严,对着一脸懵然的富子说道:“你父之死内情,错综复杂,其中涉及到你的一个家臣,我循迹而来,来此就是要抓那人,查出真相,一证我的清白。为不打草惊蛇,耳父这才躲进了墓穴之中准备伺机下手,谁知就碰上了你们两人!”
“那到底是谁毒害了富公?”章邯闻听追问道。
“找出下毒小人的幕后指使,就可真相大白!”张耳无奈的说道。
“狗日的,到底哪个吃里扒外的贱人毒杀了我父,我这就进石盘工坊,揪他出来!”富子早已眼中喷火,手捶案几咔咔作响。
“不可!”张耳劈头盖脸的厉声呵斥富子:“事情非你想的那般简单,小子你一出手必打草惊蛇,这些天耳父的谋划也就功亏一篑!”
愤怒的富子被张耳的气势镇住,这才安静下来,苦恼抱头哀求:“耳父到底是谁杀了我父?你快告诉小子吧!”
张耳肃然,扭身向濮阳方向拜手稽首以吊唁富甲的在天之灵,转过身来偷偷瞥了一眼屏风后才说道:“耳父很欣慰,贤侄还能信任我!富公中毒,我有脱不开的干系,毕竟硫磺药石是我所送……”
富子依然泪眼朦胧,攥着拳头,摇头说道:“父亲中毒弥留之际,一再叮嘱,此事和耳父无关,小子虽不解,但又不敢违逆父亲的之言,只得匆匆前去洛阳!小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到底这里面有什么事情,父亲大人至死都不肯对我讲出真相呢?耳父快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耳叹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说道:“耳父混迹绿林半生,一向以信义为重,谁曾想老了老了,名声差点不保!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却不可以说,即便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相反还要误了大事!贤侄如果你还看得起我,就忍耐几天,到时我张耳一定给你个交代!”
张耳说到最后,为表心意,握紧拳头在矮几上狠狠捶了一拳,力道不可谓不大,就连矮几之上的竹简书帛都随之蹦跳,以至于一束绢帛滑落到章邯膝前。
就在富子和张耳对视时,原本想听真相而百爪挠心的章邯却不禁惊呼道:“清儿?这里怎么有一副清儿的画像?”
果然是位美人的画像,然而此画像不似平时所见到的黑墨白底的素描简笔画像,而是色彩丰富色泽油腻饱满的画像,栩栩如生,如真人立于之上。
“左氏清夫人!”张耳神魂出窍不禁脱口而出。
迟愣的喘息之间,屏风中突然传来一声男人的轻咳声,张耳脸色瞬间煞白,激灵灵打一冷战,随即风驰电骋坐起,二话不说抢过章邯手中的画轴,手忙脚乱的一边卷起,一边支吾:“惭愧,自小我就爱慕左氏清夫人……既然咱们事已说清,我们也该散去,抓住内鬼才是正事……富子,章子请下船……”
章邯始料未及,还未缓过来神,就被船上冲上来的几个彪悍仆役作势向外请。
“耳父为何就不能告知我真相……”富子心有不甘,还想苦苦还求,却被不容分说的推出了船舱,请下了楼船。
就在张耳抱着画帛瘫坐在竹席之上时,屏风嘎吱一声被推开了。
“多谢耳兄,不瞒你说,要看章邯之人就是我家夫人!想必耳兄见到了这副画,估摸也已猜到夫人还活着了吧?”鬓角也已灰白的秦梦携手老妻左清款款走到张耳面前,微笑和煦的问道。
“啊!”张耳视线所及,果见周王子联袂的妇人就是曾经自己倾慕不已的左氏夫人,不禁失口惊问:“世传五年前左氏夫人听闻秦弟在海西大秦遭遇不测,随之万念俱灰,从而捐献了全部家产助秦修筑长城,而后从望夫山上一跃而下追随王子去了,不曾想夫人还活着,竟和秦弟在一起,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何事?”
秦梦扶正那张竹制摇摇椅,欲要坐下,张耳却本能伸手道:“秦弟小心……”话出口张耳就意识到失言,自己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秦梦稳稳坐下,翘起二郎腿,摇椅随之就开始了闲适的一摇一晃。
“这床是张椅,闲来无事我鼓捣出来的,我叫它摇摇椅,坐上很舒服,耳兄下次坐不要用太大力气,自然就能坐稳,若是喜欢可拿走慢慢享用!”秦梦冲张耳微笑,有一搭没一搭的的说道。
适才丢了大人,张耳自感驾驭不了这奇异之物,连忙摇头摆手拒绝,不过他的眼神并未离开椅中忽上忽下秦梦的裆部。
秦梦和他对视一眼,就已经看出他的心思,扯了扯袍裾,坦然笑道:“当然躺在这物什之中,春光会泄,不过需要穿上牛鼻褌护住要害,否则坐此物就丢脸面了!”
张耳完全呆傻了,面前的周王子果然与人不同,里面果然还穿有褌裤。
即便穿有里衣,也没有掀开衣裙待客之道?说来秦梦也是周王子,尽管是假的,但也应有华夏之士的礼仪,可坐立之间,却是这等半吊子粗鄙举止。尽管场面难看,张耳也只当是秦梦的亲近之举,以支吾应对秦梦的言语。
这时传说中奇妇人清夫人竟小鸟般的曲身偎依在秦梦的身边,一点没有忸怩之色,大大方方的望着张耳正色里带着几分温柔说道:“真心感谢耳公这么多年对妾的倾慕,妾确实还活着,秦郎是仙人,御风而行一日八万里,他见我跳崖如何能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