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梦仔细打量郑国,发现他肤色黝黑,嘴上干裂,头上出现了秃顶,双手沾满了黄泥浆,若不是有人介绍他是大匠水工,还以为他是个平头农夫。
“郑公为了天下民生,为了秦国社稷受累了!”秦梦上前拍拍郑国的手臂真心赞誉道。
郑国卑微的点点头,向秦梦深深一躬:“不敢当,这皆是仆下本分!”
秦梦拱手对昌平君和王翦一拱手说道:“我和郑公是故友,一别多年未见,甚是想念,容我俩私谈一番!”
秦梦不紧不慢扶起郑国,面朝大河并排站在堤岸上,只是聊一些生儿育女无关紧要的话。一个浪打来,秦梦借机,向堤岸上的一片乱石堆走去,郑国亦步亦趋的跟着。突然秦梦反身过来,指着远去峡口处延伸河水中的石坝,向郑国大声问道:“这就是你督建的工程啊?”
郑公侧耳倾听,重重点点头,大声回应道:“正是!筑成一条通往人门的石坝,就可以施工凿石了!”
秦梦又凑近了郑国,对着他的耳朵喊道:“小心再弄巧成拙!”
谁知郑国听闻脸色大变,踉跄退后一步,大概为了掩饰这份慌张,弯腰拱手说道:“君公何意?请言明!”
“你懂!”秦梦嬉笑着留下一言,又再瞭望万人沸腾的河上工地,随口问道:“何时完工?”
郑国愣怔一下,随即恢复常态,垂首立于秦梦身边:“夏末秋初!”
“时候拿捏的很准啊!”秦梦喊完这句话,离开堤岸,来到另侧岸坡。有这一道岸堤遮挡,耳朵立时清净了许多。
秦梦折下一支杨柳,不断在手上搓弄,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道:“若是不断加固石台,那么这就是一条大坝。完工在夏秋之际真是好时机!”
郑国听闻立时面如土灰,额头上冷汗涔涔。
“雨量丰沛,到时大坝修成,河水倒灌渭河,那时千里关中之地,就会成千里泽国,秦王也就成了大王八!秦国不战而亡,真是妙计啊!”秦梦初说面色和善,越说脸色越阴沉,最后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郑国手脚颤抖,突然噗通跪在了秦梦脚下,哀求道:“秦子救命,仆下是身不由己,一家老小下落不明,只有惟命是从,才能保他们平安。秉承祖师禹帝教诲,疏浚河道本是为拯救苍生,而我身为水工,却做荼毒生灵之事,仆下也知我必遭天诛地灭之罚!”
“好啦!起来吧,小心被人看到。罪孽和恩德只是一步之差,郑国渠修成造福关中百姓,你的恩德世世代代的百姓都会惦念。同样若能扩宽三门峡,百姓就会免于水患,这也是你的功德。要不要最后一步,你思量着办,我不会告密,也不会逼迫你做出选择!”秦梦拉起郑国语重心长的说道。
重新回到昌平君和王翦所在处,笑言道:“郑公宵旰治水,身体羸弱不堪,适才狠狠摔了一跤,本君若是见了太后,一定要为他请功褒奖!”
熊启和王翦听闻纷纷出言关怀,叮嘱郑国保重身体。
经过郑国的协调,堵塞三门峡中的秦家船队优先通过,不多时左清和盖倩的船就赶来了,两人下船登陆,同秦梦乘车前往咸阳。
郑国挥手送行,脸上皆是迷茫之色。
太后赵姬为秦梦人身安危考虑,为防不测,秦梦抵达咸阳,不举行盛大迎接仪礼。秦梦无所谓,反正已入秦国,人身也已不得自由,虽赵姬处置。
八年的时光,赵姬历练成了一个资深政客,不光没有盛大迎接秦梦,反而入城时,降低了车马规制,十六匹马的玉辂换成了两匹马的一般车驾,千人的铁骑没有了,只有百十名郎中卫扮作的家仆,尾随在车马前后,昌平君也不知去哪了,换了一个芝麻大的郎中校尉。
秦梦明白赵姬的深意,这是给自己来个下马威,让自己明白这里是秦国,昔日的恩情全都不作数,若想过的潇洒,就得知道自己的身份。
秦梦对这一切,皆是泰然处之。
历经这么多的风浪,秦梦早已明白现实演绎原本历史记载更为精彩。
远望咸阳城,再次见到巍峨高大的凤阙,秦梦心中竟有了一种敬畏之心,这种敬畏来自于韩人新的阴谋。韩人虽然弱小,却是防不胜防。假若三峡堵塞,黄河水倒灌渭河,时值多雨之际,岂不泱泱大秦,真就亡国灭种了?
太可怕了!
想起赵姬,秦梦只是摇摇头,要论算计,赵姬还很嫩。
车马在凤阙前被堵上了,郎中卫火冒三丈,不住挥鞭鞭笞前面各色贱民,然而就是寸步难行。
秦梦一路坐车而来,腰膝酸软,一身普通善贾服饰,特别适合微服四下走走。
秦梦推开车门,迈腿下车,这将郎中校尉,紧张死了,立时有十数名郎中卫围了上来。
“我只看看发生了何事,你们不要这样草木皆兵!”秦梦不瘟不火的说道。
“君公,无事,道路被相邦家的门客挡住了!仆下已派人疏通去了,咱们马上就能进城!”校尉躬身禀告道。
“哦?吕相邦,他家门客在此作甚?”秦梦平静的问道。
“也没什么!吕相邦花了八年作了一本书,书成,拿出来让天下士人挑毛病,声言有人若能改动一字奖千金之资!”校尉神情兴奋的说道:“这不天下人都来了!”
“莫非就是那《吕氏春秋》?”秦梦故作精神大振问道。
“对,对,君公怎知?”校尉立时回答道。
“随我前去,今日一定要让吕不韦倾家荡产!”秦梦突然哈哈大笑,对车中左清和盖倩说道:“两个婆娘快下车,咱们要发财了!”
穷极无聊的左清和盖倩得知情况立时摩拳擦掌。
猎奇,千金巨奖,这些毛头小子的郎中卫怎能抵挡?又拗不过秦梦的执着,最后只得将秦梦一家三口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去了占地广大,挂满竹简的场子。
看场子的吕家一众门客,个个趾高气扬,坐在地上暖席上,慢慢抿着小酒,箕踞着双腿,没一点文人学识的雅驯,简直就是一群地痞流氓。
“维秦八年,岁在涒滩,秋甲子朔……”一个个希冀挑错的士子仰头观看,读书之声不绝于耳。
“孟春月,日在营室!这头一句就少了一个之字!”秦梦哈哈大笑,指着第一篇竹简对左清喊道。
“郎君,小声点,你未看到,所有人都在瞪视你吗?他们明显就是托!你老江湖,也看不出来这点伎俩吗?”
真是惹祸的媳妇,生怕周遭人听不到,故意挑着嗓子喊道。
秦梦也早就看出来了,书简下面摇头晃脑的一堆书生,表情闲淡,个个清心寡欲,瞎子都看得出来,那是一群托。
“是谁挑出的错!不知道这是吕相邦编撰的传世书籍吗?本公倒要看看哪来的穷酸士子这般出言不逊!”一个脸上有刀疤,横着走的粗蛮汉子,闻言站起,领着一班狗仗人势的僮仆,老远就指着秦梦喊道。
若不是有郎中卫围着,这群汉子就要冲过来暴打秦梦一顿。
秦梦唯恐事不大,随意瞟了两眼写满字的竹简,高呼道:“了不得,吕相邦写此书,立场有问题!你们快来一览,竟然鄙视我大王乃是蛮夷之君!这这样的疏漏不知价值几何啊?”
也许这群吕不韦的门客跋扈惯了,根本不把眼前这群衣着寒酸的商贾侍从放在眼里,听闻秦梦又在讥讽吕不韦,立时火冒三丈,往秦梦站立方向猛冲。
“乖乖,满篇儒家之说,这和我秦国的商君法典格格不入,吕相邦写就此书到底是何用意啊?”场面开始骚乱了起来,可秦梦不管不顾的依然扬言高呼,还转头翘脚对那一众读书的托喊道:“诸位学兄,你们说说,在下说的是否有理?”
在此观摩的士子无不惊骇莫名,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答。秦梦倒未想到,吕不韦的门客也有仗义之士,其中一人小声说道:“兄台知道就行,千万别较真,小心惹祸上身!”
秦梦听闻高举双手算是致谢,不过依然没有停止大放厥词。秦梦接着嚷嚷道:“既然吕相邦是我秦国的相邦,那就知道我秦国先祖发迹于西戎,此书通篇皆在颂扬三晋正统,贬低历代秦公出身野蛮。这样一本书,还高悬国门,让人指摘,实在是埋汰死我大秦了!”
“小子闭嘴,你是活的腻歪了吗?你们这群饭桶,还在看热闹,别愣着了,挤过去,撕烂这竖子的嘴!”为首的汉子跳脚大骂,发现根本挤不过去,气急败坏,也不要脸了,挥手招呼周围看书的一众“托儿”,一同擒拿秦梦。
郎中卫训练有术,都是从沙场下来的勇士,平时执行多了保护秦王安危的任务,面对这个场面早已见怪不怪。
郎中卫结成的人墙,在吕家的一众门客面前俨然就是铜墙铁壁,根本就不能靠近秦梦半分。
一时的激愤过去,东倒西歪的吕家门客,这才醒过味来,品咂出了其中的味道,言语客气的几分问道:“请问阁下是什么人啊!”
秦梦嘿嘿笑道:“在下文昌君,怎么了,这挑错拿赏金还要看身份吗?”
一众门客沉寂弹指间,突然砸锅了,四处奔逃,一下就把为首的那粗鄙汉子晾在了空地上。
那汉子这才注意到秦梦周遭那一群商贾扮相的侍从,个个雄健如熊,腰间袍裙之下皆有利刃在身,也不禁头上冷汗。就在他犹豫之时,有人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汉子面色立时死灰一片,结巴着诧异说道:“文昌君啊?那和我家主公交情匪浅啊……”
多半是吕不韦的门客中有人认出了自己,秦梦以超强的气场说道:“你也知道啊?”
那汉子,立时体若筛糠,下身不停打摆子,腿一软,就跪下了,磕头如啄米,痛哭流涕哀求道:“小人有眼无珠,冒犯文昌君公,愿打愿罚,只求贵人饶我一条小命……”
“起来吧!我就问你,你家主公的悬赏到底算不算数?”秦梦挤过人墙靠近吕家门客问道。
那汉子如蒙大赦,趴在地上说道:“他人可以不算,秦子何敢不算!”
“好,就等你这一句话!”秦梦击节叫好,对着周围人山人海看热闹的士人们高呼道:“诸位听到没,他人不算,在下文昌君就算!那么我就为天下士人做回主,凡是有识之士,皆可先到我这里指明此书的错处,言之有理,在下即可赏金十金!”
一字千金悬赏本来就是个玩笑,士人不傻,也没人天真的以为此事是真的,不过这位出身周王子的文昌君出面,赏赐十金,那事情就靠谱了,十金对于寒门学子来说那就是一座铜矿,有人奋斗终身,抄书一生,恐怕也挣不到这个数目的财富。
秦梦说完,包括吕家的门客一片哗然,所有人都不淡定了。
咸阳凤阙两侧,密密麻麻挂满了竹简,足有一二百卷,算下来整部《吕氏春秋》足有二十万字左右。这么一部大书,怎么可能做到不可增删一字?
在秦梦派人搬来一箱金子之后,士子们瞬间踊跃了起来,纷纷圈点,指摘书中谬误,秦梦坐在人墙里,命令姚贾记录,只要言之有理,就会慷慨大方当场赏金,此事口耳相传,凤阙入城的道路更是水泄不通,就连郎中卫此时想走都挤不出去了。
至到日落西山,通过王城司马派兵疏导,才开出一条入城的道路,那时秦梦还在微闭双目坐在人堆里,听人解说《吕氏春秋》的疏漏,一声略带嘶哑的笑声传来,接着听到了吕不韦那久违的话语:“秦子你我一别数载,别来无恙!”
秦梦挥手让郎中卫闪列两旁,拿着一卷书简,起身站起,向吕不韦拱手笑嘻嘻的说道:“吕相半鬓白发,可是心却不老啊!在下入秦,吕相就用千金之财答谢,相邦可要说话算数!”
吕不韦呵呵大笑,拍拍秦梦的肩膀,不急不躁,神情坦然的说道:“那是自然!”
吕不韦对郎中卫校尉说道:“太后令,即可护送文昌君入宫!”
吕不韦随即联袂秦梦一同登上了一辆豪奢的玉辂大车,上车后吕不韦警惕的见左右没有郎中卫,小声对秦梦说道:“知我者秦子也!”
秦梦淡然一笑道:“帮你这么大的忙,你按一字千金付账,咱们两不相欠!”
吕不韦咧着嘴说道:“我一条老命都是秦子的,何言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