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怜南比何念芷早来法国一年,四年的时间说长也只是弹指一挥间,说短只怕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个阶段。
如果认真说起来,何念芷同沈怜南也只能说是牌友。两人除了王太太的家里,只怕再也没有在第二个地方碰过面。交情浅淡,但异国他乡,疏冷之地,同为天涯漂泊客,是孤独将他们聚在一起的。
沈怜南出生在一个江南小镇,父亲是前清的举人,也做过几年的小官。家中只有她一个独女,所以家中也将她当半个男儿养大。小时得父亲亲自教导,后来上了新式的学堂,又考取了上海的一个女中。
中学时教她们这些女孩子国文的是一个姓董的先生。三十出头,学问十分的好。沈怜南在学校功课十分的突出,老师们都很喜欢她。她最喜欢的老师就是这位董先生。
何念芷还记得沈怜南在那个阴沉的雨天,昏暗的会客厅内提起这位董先生的场景。她那双微微红肿的双眼仿佛能放射出无数的烈焰来,她的语调是那样的柔和,声音也是绵软至极,神情中满是崇敬和一个女人对男子的爱慕。
“你不能想想他有多好,就是说不清楚。我想他就是诗经里的‘子都’就是‘扶苏’。‘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可是,可是他是有妇之夫。但是十六岁的沈怜南哪里知道自己的那种崇拜是夹杂着男女之情的。她怀着崇敬的心情去喜爱这位老师,去请教问题,去讨论学问。当她明白时,他也发现了自己不知不觉中对自己的学生有了不伦之恋。
董先生的婚姻非常的传奇。她的妻子是上海某帮会的掌舵人的爱女。这位掌舵人家中有四个儿子,只有这一位千金。这位女公子性子豪爽,倒是比几个哥哥还会来事。偏偏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看中了这位董先生。二十多岁的董先生性格木讷,并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对婚姻更是没有想法,在混混沌沌中就与这位帮会千金结了婚。直到遇见了沈怜南,董先生那股子的文人书生的狂热情怀在三十而立的年经爆发了。他带着沈怜南就私奔了。
一个文弱书生,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女,结局可想而知。还没有等他们逃出上海就已经被抓了回来。据沈怜南所说,从被抓起来开始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五年的时光并不能让她忘记董先生,而是更加深深的刻在心底。
“你出国是因为这件事?”念芷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沈怜南从来都不喜欢法国,也从来很讨厌别人叫她的法文名字。
“我没办法,我根本就斗不过那个女人,他也斗不过。而且我父亲当时并不知道在学校的事情,更不知道我竟然同我的老师恋爱私奔了。对方还是个有妇之夫。”沈怜南神情哀恸,仿佛当时的一幕幕又在眼前重演,撕心裂肺的疼又重新受过一遍。
董先生的妻子找到了她的致命弱点,让她好好清楚自己头脑发热做下来什么样的事来,对她父母来说又是何种的打击!
“我自己在那个黑屋子里哭了整整三天,然后她就又来了。说要让我去法国留学,学校关于我出逃私奔事也帮我压了下来,我父母也不知道这件事。我给家里寄了一份信,说学校因为我快毕业了,成绩优秀所以准备培养我出国留学。还说了安排的时间很紧所以马上要动身出国。”
于是,沈怜南在海上漂泊了大半年到了法国。
“那他呢?”何念芷问。
沈怜南摇了摇头,叹息着:“我不知道。”她缓缓从衣袋里拿出一封信,飘洋过海而来,上面折印无数。但是被平平整整的放在何念芷面前,也不知主人将它多么的珍视。
“这是我接到他的信,信里说他一直找我。他说一年前他才知道我在法国,然后一直想办法要与我通信,只是没有机会。我想也许他的自由也被限制了。他比我更痛苦!”说着说着痛哭出声,下面的话竟然再不能开口。
念芷接过那封信,缓缓打开,字迹俊逸不凡。看过后念芷就明白沈怜南不忍说的是什么了。
董先生得了肺病已经有一年之久,断断续续不见好。医生的结论是慢性病,无法控制,病情发展的快慢同病人自身的关系非常大。他想知道她过的好不好,如果可以希望能见上一面。
“念芷,我今天其实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帮我逃出法国。”
“逃?”
“对,如果为难你... ...我就另想别的办法了。”
“你说吧。”
何念芷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沈怜南和董先生的爱情。这段感情是这般的不伦与不耻,可是又是这般的自然美好。让她想到了安娜卡列尼娜,想到了包法利夫人,也想到了自己母亲。她们都是顺从了内心最真实的意愿,想和心爱之人在一起。可是她们的爱又是那样的伤人伤己,最终都是血溅三尺,唱一出挽歌。
最近这些日子隔三差五的,沈怜南都在何念芷家里的客房过夜。好在沈怜南以前也是经常在王太太那里打夜牌的。沈怜南说这是为了让家里的管家和司机放松警惕,这两人是从上海陪着她来法国的。名义是照顾实则监视,以防她不声不响的回国。
这天早晨天气出其的好,何念芷出了门。到了沈怜南学校附近的教堂,这个教堂不大,但是却有两百年的历史。教堂的大主教同念芷是非常好的朋友,她就踱步去了那里。
沈怜南按平日的时间起了床,拿了书包就要出门上学,司机开了车送她到学校。到了校门口她吩咐司机晚上不用来接她,王太太与何小姐约了她打夜牌会派车来接她,晚上她是要留在何小姐处住下的。司机点头记下了,正要回去,又被沈怜南叫住了。
“后天下午我有课,中午了你送一套干净的衣服来给我换洗。”见司机记下了,她才点点头进了校门。
上午九点时候,沈怜南如约的到了教堂,两人换了衣服。念芷已经为她准备了一辆车,还有一些衣物以及生活用品。
沈怜南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也没法表达。念芷拉了她的手,笑道:“别愣着了,快走吧。记得来信。”
“念芷谢谢你帮我,让我有了这宝贵的一天多的时间。”
“快别说了。还有一件事,你虽然没说我知道你惦记着。等这事一过,我会帮你去替你给王太太告辞的。”
沈怜南不想念芷竟然这样心细,又为她着想。不是她要瞒着王太太,而是王太太混迹商场,她那里人物繁杂。董先生的妻子在法国的人脉只怕和王太太也有来往。
沈怜南还能再说什么了,只能用低低的声音重复着两个字“谢谢”。
何念芷去了沈怜南的学校,下午放学的时间,校门口挤着来往的车辆。果然看到了沈怜南的司机。
暮春的太阳已经有一些热辣辣,一些名媛千金早就打起了时髦的蕾丝镶边的绸布散,精美夺人。念芷在沈怜南留在学校的柜子中找到了一把绸布伞,这是沈怜南惯常用的。她一把撑起伞,向等着她的那辆车子走去。
这些天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念芷就拼命的模仿沈怜南的站相走姿,力求完美。现在那个穿着深灰色西服的男子就在路边的树下站着,念芷就堂而皇之的在他眼下坐车走了
第二天的中午司机找来的时候,何念芷矢口否认他们的沈小姐昨夜在此做客。王太太那里更是没有去打过牌,无从问起。
念芷看了看时间,只怕沈怜南已经搭上了提前订好的船。
计划这样顺利,念芷心里踏实之余竟没有一丝喜悦。倒是之前身体不舒服,几日辛苦筹划下来,身体更是困乏。
王太太被沈怜南司机的凶狠模样吓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到念芷这里询问。念芷并没有说什么,只说了密斯沈昨晚突然同自己道别说要回国,请念芷代为转达她的谢意与不舍,但情况复杂就不能道别了。
王太太听了这话,愣了神,半晌,长长地出了口气,语调竟透着末世的悲凉来:“我知道都是要走的,走吧,走吧。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