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注。
天边乌云似墨,翻腾着吞噬所有光线,贪婪地将阴影投掷在长长的街巷。落下雨水如帘,将车窗镀上厚厚的一层水膜,昏暗的街灯扭曲着映入眼瞳。
雨太大了。
刘志忧心忡忡地从后视镜看着周遭,起初他还会启动雨刷,漫在挡风玻璃的水被强硬劈开,不过眨眼又卷土重来,如此几番他不得不放弃。
“小姐……”他忍不住去唤坐在后座的少女,目光触及那白皙紧致的侧颊时又不由噤声。
夏修音端正地坐在车座,肩背如削,剪裁良好的校服勾勒出少女玲珑的曲线,露出一截白皙纤长的脖颈。她两手交叠,自然放于左腿,目光平视,身体重心落于车座前三分之一,像个装备精良的战士,紧紧绷着弦,随时准备迎战。
她浓睫卷翘,过了许久才微微颤了颤,深褐色的眼瞳看向刘志,颔首:“刘叔。”
刘志被那个又深又暗的眼神激得背后一凉,缓过神又忙不迭开口:“小姐,雨下大了,路上不安全,我们找个地方先停一会儿吧。”
这次没让他等太久,夏修音温声道:“刘叔决定就好。”
刘志暗吁一口气。
夏修音又恢复成方才的姿态,神色平静冷淡,自持得像个假人,更像是孩子强撑着冷静,扮作成人。
小姐很久没有这样了,把自己裹进温和实则冷漠的壳里,看上去依然守礼乖巧,其实长满了刺。
好像全世界都是敌人,好像一刻都不能放松。
刘志看着夏修音长大,眼见着她从爱哭爱闹的小糯米团子变成现在总是微笑却总是不曾开心的模样。
像极了她的母亲。
小心地经过一处水洼,刘志道:“小姐,采访了一天,累了吧。后座有毛毯,你先眯一会。”
夏修音专注地看着沿车窗滑落的水路,神情没有半分起伏,“好的。”
却是许久没有动静。
刘志嘴里一苦,替夏修音觉出心疼来。
从女孩紧绷的肩背和沉寂倦怠的目光,谁能知道她这是去往回家的路呢?
那处二十公里外的豪宅,如这倾盆肆虐的大雨般,几欲将她困在原地,好将她一同拖入无尽的夜色中去。
去往郊区的路是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街巷的,刘志不得不把注意力全部集中于被前灯照亮的方寸之地,小心翼翼掌着方向盘。
“这里稍稍宽敞些,小姐,我们就在这里等等吧。”
夏修音掀着眼皮看了看,是在两幢房子之间的垃圾清理处,为了方便垃圾车进出,所以留了空间。
一盏昏暗的钨丝小灯安在瓦片下,模糊的光虚虚地晕开来,下方高高低低的垃圾桶黑糊糊的几团,像是墓碑。
她从刘志不时落在身上的目光意识到,面前的男人是她喊了十多年叔叔的人,她曾经在他的怀里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嬉笑玩耍,他是真正关心她的人。
漂亮的眼瞳中浮现点点暖色,夏修音道:“刘叔,您也休息一下,不用着急。”
不被等候,不被期待的地方,不必着急赶回。
刘志挂好档,应道:“g,好。”
刘志是个嘴笨的,在肚里搜刮半天该和小姑娘说点什么有意思的,却见夏修音骤然把视线挪移至车外一处,暖黄的车内灯、昏黄的钨丝灯,倒映在少女的瞳孔中,像坠落的星光。
他顺着夏修音的视线看去,却不由神情一滞,眼睛睁大。
硕大的雨滴打在瓦片,在凹槽汇聚成线、成流,向下坠落,打在肮脏的地面,结着凝块的地表便冲刷开去一片污水。
一只细瘦的小手从深灰色垃圾桶盖下伸出,五指微微拢着,形成浅浅的容器。
雨水狠狠砸在小小的手心,紧接着沿指缝流下,却是透明干净的。
那个垃圾桶不高,桶盖被顶起一条缝,灯光却透不进去,看不清小手的主人是否睁着一双好奇的眼。
喧嚣的雨夜,所有声音都远去,一只小手天真烂漫地玩着水。
雨珠溅起的样子,手指弯曲的角度,一切缓慢而清晰。
隔着漫天的水帘,刘志竟是看出夏修音不自觉的沉迷,心中一惊。
“刘叔……”她喊他,可嘴唇启合的幅度过小,让刘志以为是幻听。
“刘叔,请帮我拿一下伞可以吗?”夏修音重复了一遍,刘志听清了。
他如梦初醒。
“小姐,你……”
“我去看一看。”夏修音的眸中有了神采,一向平静的音色里多了些许期待。
到底还是孩子。
为了采访,夏修音身上穿着校服,衬衫与百褶裙,皮鞋与白袜,推开车门便融进了这雨夜。
夏瑜永远记得这个雨夜,窒息而黑暗,狼狈而浪漫。
私人定制的高档皮鞋平稳地踩过水花,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她伸在垃圾桶外的手受惊般缩回,却被及时握住。
握住她的是一双干净而白皙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掌腹柔软,带着一些雨水的冰冷。
她怯怯地抬眸,撞进微笑着的视线。
夏瑜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瓷白细腻的脸,小巧的鼻子挺翘,嘴唇像花瓣一样红润柔软,眼角微微勾着,内眦分明,不甚明显的笑意一点点在褐色的瞳中漫开,漾起旖旎的涟漪。
夏瑜呆愣看着,红了脸。
“你好。”温柔悦耳的声音,还有一些少女的青涩,“你在做什么呀?”
夏瑜见过太多人看她的眼神,憎恶的、嫌弃的、怜悯的、冷漠的……为她身上脏,为她年纪小。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满满盈着她,平和而温暖。
“嗯?”许是她久久未作回应,少女低下头凑近她,尾音撩起。
夏瑜在这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脏兮兮的自己,早已习惯的酸臭味一下子灌注到鼻腔。
她的指甲里还有黑色的淤泥,她的衣服破破烂烂,她怕弄脏她。
在这样小的年龄,她踮起脚尖站在垃圾桶里,看着干净雪白的夏修音,突然感觉到铺天盖地的难堪。
她用了一点力,收回了手。
垃圾桶盖“啪”地落下。
夏修音的眼睫随之轻颤。
夏瑜抱着自己的腿坐在垃圾桶里,她小心地避开手心,死命地擦着手背,这是被那位姐姐摸过的手,它本应该是干净的。
她竖起耳朵,听到另一双皮鞋靠近的声音,脚步要重一点,是个成年男子。
“小姐,要报警吗?”夏瑜听见男人说。
小姐……她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真好。
肯定没吃过苦。
这么好看的姐姐怎么可以吃苦。
夏瑜胡思乱想着。
“刘叔……”又听到她的声音了,轻轻的,有些模糊,但夏瑜仍然努力辨别着。
是要报警吗?夏瑜用手抠着膝盖。
这样的话,她又要离开了。她不喜欢警察叔叔,他们没有帮到过她,但她也不埋怨他们。
“好的,小姐。”刘叔道。
接着外面便没了声音,夏瑜正惶惑不安,垃圾桶盖突然被人轻轻敲了敲。
“等等我。”
在快要窒息的黑暗中,夏瑜瞪大了眼睛。
等等她。
第一次说过这样的话。
第一次有人给了她期待。
那位姐姐又和刘叔交谈几句,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响起。
夏瑜把耳朵贴在垃圾桶壁,整个身子都倾斜过去。
雨似乎终于变小了。
她清楚地听见车门轻轻合上的声音,引擎发动的声音,水花飞溅的声音……最后是,雨落下的声音。
这些声音都不及那三个字。
她会要她吗?
脏兮兮的、臭臭的、不好看的她?
因为太过用力,垃圾桶重心不稳,她随之摔倒在地,露出小小的半截身子。
像是倾倒而出的垃圾。
夏瑜在雨中捂着发烫的脸,听见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咚”像是要跳出胸腔。
“小姐,回房休息吧。”陈婶递了一杯开水给夏修音,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女孩的面容,像是要蔓延到那双眼睛里。
夏修音平静地向陈婶笑:“不要紧,陈婶,你先睡吧,我再等一等。”
她从浴室出来已经足足有两个小时,手里换了五六次水,方瑞还没有回来。
陈婶上了年纪熬不得夜,她有些为难地看着空旷客厅里孤单单的夏修音,又可怜又落寞。
方瑞真不是个东西。她心里暗骂。
夏修音没有拿书,也没有开电视,或是听音乐。
她坐得笔直,捧着茶杯眼睫垂下,似是凝神想着什么。
脚边温暖的毛茸触感似乎还在,她扫了眼踝骨,却是空无一物。
凌晨四点的时候,终于听到门外响动,有人迎了出去。
方瑞搂着身着暴露的女人在玄关亲了个嘴,蹭掉鞋走进客厅,却是看见一张冷淡艳丽的脸,与他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合,让他心跳骤停,一阵心悸――竟是被吓着了。
仔细看了看,要青涩得多,身材也几乎还是扁平的,方瑞放下心,耍起当老子的威风。
“夏修音,半夜不睡觉,你招魂呐?”
一个酒嗝从嗓子眼出来,他捏捏身边女人,只觉得触手柔软温香,哪像――
招魂。
夏修音笑了笑:“爸爸,我在等你。”
“等我?”方瑞努力从他被酒精泡得稀烂的脑子里扒拉着东西,“喔!我想起来了。”
“你……”他指了指夏修音,“去采访,顺便给你老子的公司打个广告。”
“我……”他指指自己,露出一个痴傻的笑,“就答应你一个条件。”
夏修音平和地欣赏父亲的丑态,嘴角微翘。
“是。”
方瑞摇摇晃晃走到夏修音面前,居高临下,趾高气扬:“我准许你养一只宠物。”
这么多年,他熬死了夏修音的妈,对着这张和她相似度极高的脸发号施令更觉畅快。
夏修音的手指轻扣在桌面:“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