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遂是被一阵恓恓索索的声音吵醒的。
睁开眼的一瞬，看到头顶黑漆漆的密林，他有一瞬间的恍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直到看到一张丑陋狰狞的面孔出现在他头顶上方。
云遂眼睛眨了眨，然后才看清，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蜘蛛。
那蜘蛛每条腿堪比水桶粗细，支棱在他身体上方，而蜘蛛的腹部，是一张巨大无比的人脸……人脸嘴巴大张着，有残余的蛛丝微微晃动。
云遂曾在藏书阁的万邪谱中看到过这个东西，蛛女，集世间怨气所化，邪恶污秽。
蛛女分明正在确认他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东西能不能当成食物，云遂却是静静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
反正都是要死，怎么死也没什么区别。
他已经感受过被五足兽生生撕烂的痛苦，与之相比，被蛛女生吞了也没什么……
下一瞬，蛛女蓦然扬起一只尖爪，直直朝他刺下来。
可就在蛛女的足尖的利刺即将刺穿云遂的一瞬，云遂身上白光骤现，蛛女直接被弹了出去滚落到远处，发出愤怒痛苦的怪叫。
云遂勐地一愣，然后就看到了身边多出来的一道身影。
竟然是花灵小白。
他终于变了面色：“小白，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白看着他，眼神有些难过，然后便是低低出声：“我就躲在你袖子上……”
云遂再度愣住：“你会说话了？”
小白沉默了一瞬，点点头：“之前修为不稳，如今可以了。”
云遂了然点头，随即低低出声：“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要是知道当初的一念之差会连累一只花灵，他绝不会一时念起将她要来做婢女。
下一瞬，就见小白看着他认真说：“那你就带我离开这里，我还没活够呢。”
云遂再度沉默……
就在这时，他听到小白的声音忽然有些难过，低声问他：“你刚刚，为什么不躲？”
云遂没有说话。
小白声音有些颤抖：“你是不是不想出去了？”
云遂抬头看着眼前小小的花灵，缓缓出声：“没人希望我活着……”
小白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我希望啊，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云遂微顿，随即扯了扯嘴角：“以前师尊也是这么说的……可她后来全都忘了，她重新收了徒弟，也不再需要我了。”
小白急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我需要你。”
云遂抬眼，就对上小白认真到极致的眼神，她说：“我不会忘的，我需要你，我希望你活着……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一直陪着你，只要你好好活着，好不好？”
云遂垂眸轻笑：“你是想让我带你出去吗？”
他已经不信了……
他以后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
白瑶意识到这点，心里瞬间难受到极致。
她没有再去尝试说什么，顿了顿，然后点头：“是你要我做你的婢女，也是你间接害了我连累我落到这里……你应该带我出去的。”
云遂看着她：“这里是幽荒境，魔神都出不去的地方，即便是我有心，也救不了你。”
白瑶咬牙：“我不管，反正是你连累我，你就要带我出去，你想死不要紧，我还想活呢……魔神不可以不代表你可不可以，你害了别人，却连补救都不愿意试着补救吗？”
云遂被她吼得愣在那里，顿了顿，他点点头：“你说的也是。”
反正自己是死是活无所谓了，那何不拼死一试，总不好连累了别人却什么都不愿意做。
这时，被小白打出去的蛛女再度尝试这朝他们靠近，发出嗤嗤的威慑声。
云遂看了那丑东西一眼，召出流霜……没有在使用笛音，而是直接将流霜握在手中蓦然挥出。
原本的长笛瞬间变成漆黑的长鞭，轰然挥下，便将那狰狞可怖的巨大蜘蛛直接抽得支离破碎。
没有看身后花灵微怔的神色，云遂转身缓缓往前：“走吧，如果我不死，便会想办法带你离开……”
白瑶轻吸了口气，随后跟了上去。
因为当初吸走了云遂对她的情意，他们之间现在有着丝丝无法捉摸的联系……以至于她现在能感知到云遂的心情。
当初那些从他身体里夺走的情意是那么的单纯又炙热，虽然充满了痛苦和纠缠，却是充满了希望和鲜活。
可现在，他那么伤心，那么暗然，就像失去了全部的生机……
白瑶有些恍然。
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她那么做，自以为是在保护他……可真的做的对吗……
白瑶跟在云遂身后往前走去。
幽荒境万里荒原，怪石嶙峋，山林遍布，到处都是蛛女一类世间难见的怪物邪祟，云遂即将进入洞玄境，在外边年轻一辈修行者中出类拔萃，可到了这封印魔神的幽荒境中，就真的算不上什么了。
也是因此，白瑶十分警惕，看似战战兢兢躲在云遂身后，其实却是满心警惕留意着四周的一切动静。
黝黑的密林上空，暗红色的弯月散发出诡异的幽光，两人的影子拖得极长……隐约察觉到丝丝异样气息，白瑶眉头微蹙，随即上前两步和云遂几乎并肩。
云遂只当是花灵胆小想离他近一些，并未在意，可就在这时，他脚步一顿，然后便是倏地拿出流霜握在手中，同时抬手将花灵挡在身后。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道身影摇摇晃晃出现在他们面前，等看到对方的模样，白瑶先是一愣，接着就有些恶寒。
居然是一个人，或者说，他曾经是一个人。
干瘦句偻的老头，头发稀稀拉拉的灰败交杂……面颊凹陷，一双眼野兽一般满是凶光。
他一边向前走，一边时不时嘶嘶的吐出一条极长分叉的舌头，半人半妖，可怖丑陋……而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上既有污秽邪恶的魔煞之气，与此同时，还时隐时现的存在着一股极为浓郁浑厚的灵力。
白瑶心里缓缓浮出一个猜测。
千年前仙魔大战中，数名站在修行界顶峰的强者和无妄天仙君联手对付封印魔神……最后到了将魔神封入幽荒境的时刻，曾有数名强者为了拖住魔神，自愿和魔神一起，被封进了这个地方。
而眼前这个老者，身上衣衫褴褛，却隐约能看出当初也是做工考究，而更重要的是，他满身魔煞气息掩盖之下的那股灵力……这老者，必定就是当初牺牲自己拖住魔神的人之一。
可即便当初是绝世强者，可到了这个灵力稀薄，满是魔煞气息的地方，数千年如一日，他也无法改变被煞气吞噬的结果。
而现在，他已经因为被煞气侵蚀而神志不清……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已经不是人了。
这时，那老者也看到了云遂和白瑶。
云遂将白瑶挡在身后，紧紧握着手中的流霜，满眼警惕冷光。
对面，那老者先是一愣，接着便是蓦然前倾，像是不敢置信一般看着他们……紧接着，那老者便是缩了缩脖子，喉咙里发出桀桀的怪笑声。
“活人……”
那老者分叉的舌头嘶嘶吞吐，神情贪婪至极，开口，说出的话也是语调诡异阴森。
“好久、没……吃过这么干净的东西了……”
话音未落，那老者便是倏然跃起，直直朝他们扑了过来，疯狂嘶吼怪叫着。
“这里好脏，太脏了，你们是干净的，让我吃了你们……让我吃了你们……”
老者五指成爪，利甲森森，直直就朝云遂挥下来，云遂抬起流霜就迎了上去。
担心笛声会引来别的东西，他没有吹笛，而是化笛为鞭直直迎上，下一瞬，老者尖利的指甲便在黑玉长笛上划出让人牙酸的刺耳声音。
一击不中，那老者顿时大怒，转身就朝云遂身后的白瑶扑了上来。
白瑶闪身后退避开，与此同时，云遂也连忙追了过来想要护着她……而就在这时，老者身上煞气暴涨。
白瑶和云遂猝不及防便被浓郁的煞气冲的眼前一暗……下一瞬，那老者的身形倏然消失。
白瑶心知不对，连忙提醒云遂：“小心……”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同一瞬，浓郁的煞气中忽然传出诡异的笑声……云遂连忙拽着白瑶飞身掠开，却依旧晚了半分。
刚刚还好好站在那里的老者竟是瞬息间四肢撑地，像是豹子一样闪电般朝他们扑了上来，带着满身汹涌煞气。
云遂带着白瑶来不及避开，索性一把将白瑶推开，自己直直对了上去。
可这一次，那老者分明已经对云遂的力量有了新的判断……比刚刚强大数十倍的煞气顷刻间便将云遂掀飞出去，狠狠砸到地上。
云遂本就因为抵抗旋涡而耗费了不少灵力，而进入幽荒境后，因为这里灵力稀薄，他恢复的十分缓慢……这一瞬，被铺天盖地的煞气直直轰到胸口，他砸到地上哇的突出一大口黑血，竟是一时间没能爬起来。
那老者似乎十分满意，一边怪笑着，一边就那么四肢着地朝他缓缓靠近。
就在这时，一道灵力闪过……那老者猝不及防被打到后背，便是动作一顿，爬在地上缓缓转身。
白瑶有些愤恨又无奈了看了眼这具用莲花化成的身体……太弱了！
要是她自己，刚刚那一下，这怪物就已经变成飞灰了。
那老者本来是冲着云遂去的，可这么被白瑶偷袭，他便是将目标换成了白瑶。
爬在地上发出一声怪叫，他直接就朝白瑶扑了过去。
白瑶灵力低微，只能仗着身形灵活到处闪躲……然而，这老者在幽荒境活了千年，因为被煞气影响神智，已经不知道吞噬了多少的妖邪怪物，满身的邪煞气息极为强势。
白瑶一个反应不及，便被一团煞气打在肩上，砰得就摔倒在地。
老者狰狞笑着朝她扑过来，利齿森森。
云遂见势不对，强撑着飞身而起，手握流霜化笛为鞭便朝老者后背狠狠噼下去，想要从老怪物口中救下花灵……
可他到底受了伤，动作迟缓，还未及近身，就被那老者反手一抓挥了出去，再度狠狠砸在地上。
云遂砰得砸在地上又是一口鲜血，而这时，那老者已经来到了白瑶身边，居高临下就要朝她挥爪将她撕碎……
云遂神情骤然一僵，可下一瞬，他就听到那花灵小白忽然大喊一声：“等等！”
白瑶看得出这老者还有几分神志，连忙急声大喊。
果然，老者动作微顿，死死看着她，像是有些好奇，在等着看她想说什么。
白瑶倏地抬手一指云遂：“你吃他，先吃他，他身负灵血，乃是大补……”
云遂顿时一愣，然后就见那老怪物缓缓转身朝他看过来……
那老者在白瑶的提醒下，似乎这才发现云遂血液中的灵力，他的眼睛瞬间睁大，喉咙因为兴奋而发出诡异的格格声，四肢着地便朝云遂勐扑过去。
云遂看了眼对面的花灵，收回视线神情冷漠，伸手去拿跌落在地的流霜便打算和这老怪物鱼死网破……
可就在那老怪物即将扑到他身上的一瞬，他就听到花灵一声低喝。
“流霜！”
流霜倏然飞起，直接变成长鞭瞬间将那老怪物捆住……与此同时，一道白光蓦然穿透老怪物的身体，直接撞进了他怀里，云遂这才看到，原来是花灵。
花灵小白趁着老怪物被他的灵血吸引了心神的时候，将自己化为武器瞬间将老怪物穿胸而过，顿时重伤。
可她只是弱小的花灵，这么一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顿时就变得虚弱不已，半天缓不过起来。
云遂下意识将她接住，心里有一瞬间的怔然……
他刚刚真的以为她是为了活命故意出卖了他。
云遂心情复杂，扶着怀里的花灵艰难站起来：“你怎么样？”
白瑶摇摇头：“没事……出其不意，我厉害吧？”
花灵有些得意的看着他……云遂对上那双眼，心中微滞，有股莫名熟悉的季动暗暗复生……
而这时，被灵力洞穿身体的老者竟是缓缓清醒了。
他体内的煞气在刚刚被灵力洞穿的时候消散了不少，暂时还没能重聚，在身体极度虚弱的情况下，他身体里近乎沉睡的灵力被唤醒，也让他恢复了片刻的清明。
他缓缓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又是看向云遂和白瑶，当视线落到云遂身上，老者便是蓦然一滞，随即竟是倏地笑了。
“你终于来了……过去多少年了？”老者声音嘶哑。
他的话很奇怪，云遂有些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清醒了。
他也已经意识到这老者是什么人，然后便是缓缓开口：“如果你是问仙魔大战的话，距今已一千三百多年……”
老者微顿，随即便是摇头失笑：“原来已经这么久了……魔神是不是已经苏醒了？”
白瑶不明白他的意思，看了眼云遂，然后点了点头：“它尝试破结界，然后把我们带了进来。”
老者沉沉叹了口气，扭头看向云遂：“你说你会回来……果然来了，只是想来你也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你做到了自己的承诺。”
老者的话十分奇怪，白瑶有些错愕的看向云遂，暗暗猜测他到底是什么来头……而云遂也是眉头紧锁，眼神疑惑。
那老者艰难喘了口气，缓缓盘膝坐地：“不记得也没关系，只要你记得，要想离开这里，你就拿了我的修为，然后去仙君冢……他们都在那里，内丹也都还在，你们若是想离开这里，便去仙君冢，得了他们的修为，然后杀了魔神……”
老者苦笑：“否则，到了最后，你们要么死，要么就变成我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云遂的面色顿时一片凝重：“前辈……”
没了修为，这老者必死无疑。
可他话音未落，那老者便是摇头制止：“这些灵力，本来也是你的……”
说话间，老者身上便骤然爆出一道刺眼的白光……下一瞬，浓郁强大的灵力轰然涌进云遂身体里。
云遂身形一震，蓦然睁大眼……
白瑶也吓了一大跳，眼睁睁看着那些灵力涌进云遂体内，迅速流转着和他自己的灵力融为一体。
老者缓缓倒下，低声呢喃：“我等……幸不辱命，撑到你回来了……”
白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看着倒在地上的老者，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当初，他为了救世牺牲了自己，却在这个地方变成了怪物。
收回视线，她连忙看向云遂：“你怎么样？”
忽然间被强行灌入这么多灵力是很危险的事情……可接着她就发现云遂闭眼站在那里，身上灵力涌动。
他要破境入洞玄了……
白瑶连忙安静下去，有些乏力的坐在那里等着云遂成功破境，而这个过程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
只是片刻间，云遂身上涌动的灵力倏然间归于平静，他睁开眼，眸色清明。
抬手将那老者的尸身瞬间掩埋于土地下，云遂转身朝白瑶走过来：“你怎么样？”
白瑶点点头：“还好。”
话音落下，云遂忽的朝她伸出手，直接触在她额头……紧接着，他便是眉头紧蹙。
花灵表面看着还好，可内里已经十分虚弱，灵力稀薄……
云遂缓缓给她渡过去灵力，可紧接着他就发现，渡给花灵的灵力竟然根本不能留在她体内，刚渡过去，直接就散开了。
云遂眉头顿时蹙起：“怎么回事？”
白瑶有些心虚：“就、就是我修行时不够认真……只顾着化形，没修好灵脉。”
其实是因为这身体根本不是莲花修成的花灵，只不过是她用一朵莲花变幻的而已……变幻出来的莲花当然没有灵脉，自然也储存不住灵力，她都是靠自己原本带着的那些，用一分，便少一分。
云遂只觉十分荒诞：“你修行不修灵脉，只顾着化形？”
白瑶抿唇可怜巴巴：“当时还不懂事，就、就只想着能做人便好……”
云遂满眼无语，然后便是沉沉出声：“如果你还想活着出去，从现在起，不要再动用灵力。”
否则，不等他们出去，花灵便要灵力枯竭而死了。
白瑶连忙点头：“好的好的，我就躲在你身后，反正你肯定能带我出去！”
云遂看了她一眼，白瑶连忙冲他笑呵呵……
“走吧。”云遂转身往前，下一瞬，他头也不回把流霜伸向白瑶。
白瑶愣了一瞬，试探性伸手握住……然后就发现，一道极为温和的灵力顺着流霜传过来，从她掌心涌入，滋养着她这具身体。
虽然留不住灵力，可能够被这么滋养着，对她当然也是有益的。
看着走在前面没有表情的云遂，白瑶顿时心里一软。
乖徒弟还是那个乖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