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小路上,一队千骑,分左右两军前后相叠行进。每十列设一五人巡哨,纵横穿插于整个队伍之间,来回疾奔,如同涓涓不息的血脉,将一支千人的骑兵队从头到尾打通,首位相顾,任何一个人稍慢一步都会立刻被察觉。
马与马之间错身而过,或逆向,或同向,马上的骑士目不斜视,前行的骑队丝毫不乱。马不惊,人列队,这是赵云一手带出来的兵。这里每一个人,都是从千里奇袭青州起,就跟着赵云四方拼杀的悍勇之士。这几年来,青州内忧外患乱过多少次,他们就出征过多少回。他们身上的伤疤,绝不会比青州城墙上的刀枪刻痕少,他们流过的血,也绝不会比那些青州城内饮过的酒少。
这样的一支骑队,五十人便可闯徐州,震得刘备心胆俱裂,齐聚一处,即使乍然遇上曹操的重甲虎豹骑,也能化作一柄利刃,生生在重甲军里先撕出一道血淋淋的刀口!
而就是这一支骑队,现在的气氛极为尴尬,气势全无。
所有人都挺直了腰背,策马前行,所有人都目不斜视,神情严肃。
可整个队伍之中除了马蹄纷踏煞有有节的声音外,就是一片静默无声。不是将令之下,人衔枚,马裹蹄的静默,而是一种……看到了不该看的事之后,尽可能地减少存在感,甚至希望自己就此透明消失的寂静。
浩浩荡荡的队伍最前头,三骑并肩而行。却在不算太窄的山路上,挤作一团。
王妩策马行在最中,左手边是赵云,右手边则是郭嘉。
曹操确实是要赵云入川,只不过路线和时间都和王妩想的大不一样。
所以,赵云带了整整一千轻骑兵,直接奔向了长安。一路不掩行迹,甚至大张旗鼓,演一出曹军后院起火,赵云赶去救火的大戏,让益州的刘璋和汉中的张鲁都安安心心地呆在家里准备过年。
毕竟,寒冬将临的时节,赵云带的又都是以平原冲击速度见长的骑兵,要和满是绝崖险壁的川蜀之地联系起来,还真是需要点大胆的想象力。
于是,骑术精湛的轻骑队很快就赶上了孑然一身,孤寥同路的郭嘉……
王妩怀疑郭嘉这根本就是故意的!
如若不然,从青徐两州的方向去长安,那么多条路,他一个人为何偏偏要走这一条最易吸引敌方斥候注意的山路?
想到这里,王妩哼了一声,伸手在马颈右侧拍了拍。
玉狮子极通人性,抖了抖鬃毛,步子立刻往左边靠了过去。
赵云扬了扬眉,侧头向她微微一笑,轻声道:“再赶半个时辰,我们赶在太阳下山前就驻营。”
然而,他话音未落,王妩右手边的郭嘉便发现了王妩的小动作,薄唇轻抿,手腕一使力,也驱马往他们这边靠过来。
于是,三个人三匹马,继续挤作一团……
不等赵云皱眉,王妩柳眉一挑,侧目向郭嘉露出了一个纯良无害的笑容来。
小女子一头乌发高高束起,随着这一回眸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如同飞扬轻摆的马尾,看得郭嘉不由微微一怔。
就这一怔之间,王妩一直握在手里没用过的马鞭高高举起,也同样划出一道弧线,“啪”的一声脆响,狠狠落在郭嘉的马臀上。
骏马一声急嘶,如箭离弦,一下子带着郭嘉飞窜了出去。
***
户外行军,王妩也算是半个行家。落桩起帐,埋锅生火,帮不上忙,至少绝对不会碍手碍脚。王妩出门时还很有经验地带了盐,煮开的水里撒入少许细盐,风干的肉条下锅不出片刻,便散发出一股肉香。
郭嘉一直没有再露面,骑兵各小队围着篝火吃肉,三三两两,由几个胆子大的带头,说笑的声音越来越大,气氛终于随着明丽的火光慢慢暖起来。
王妩得意地笑了笑,心情极好地回到了中军帐。
直到半夜,巡哨的马蹄声远远近近,交互相错。王妩骤然惊醒,被褥微凉,身边已然不见了赵云的踪影。
裹好披风,王妩拨开帐幕。
夜风徐徐,清清冷冷的月光下,守在中军帐外的亲卫兵士猛地回身,显然是被王妩吓了一跳。
“子龙何在?”王妩放目四下看了看,秋夜里,只见天地间一片静朗,巡哨往来,秩序井然。
“将军……夜巡去了……”
王妩皱了一下眉头,这亲卫神色慌张,若仅仅只是夜巡,又何必心虚成这样?
“那他向哪个方向去了?范成可在?”
行军不携眷,故而中军帐内外理应都会有主将的亲兵驻守,或夜间急报通传,或遇敌夜袭守卫,都是一般定规。
由于王妩此番跟着一同来是赵云和曹操提的条件,所有的亲卫都被撤了下去,只留范成一人在外。而以赵云行事之稳重,别说只是夜巡哨岗,就算是真的遇到了夜袭,外出迎战,也绝不会一句都不向王妩交代就将范成一起带走。
那亲兵摇了摇头,乱咳一声,眼神往驻营后方水源的方向飘了过去。
王妩挑了挑眉,不再理他,径自往湖边走。
这天赵云驻军呈倒弧状为营,越往水边,越是空旷,然而王妩一路走过去,一连走过了数十顶军帐,途中却连一队的巡哨骑兵都没有见到。
军帐的间隔越来越大,就在王妩最终走到水源下游时,只见前方烟尘弥漫,几乎于一瞬间遮蔽了天际的月光。近处,水渍点点,碎石处处,还有几尾活鱼在溪中翻腾,银鳞波光,和隐约的月光辉映。
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就在这一片朦朦胧胧的水光里趟水站着,一边搓手,一边探头探脑往前看,满面兴奋,正是范成。
王妩犹疑了片刻,正要叫他,却见一道人影沿着溪流从烟尘之中歪歪斜斜地跌出来,青衣半湿,发髻披散,手里的一柄长剑寒光戾戾,映得一张清冷如月的俊朗面容苍白如雪。
王妩吓了一跳,失声叫道:“郭嘉?”
郭嘉和范成一先一后回头,一个眼中锋芒毕露,战意滔天,而另一个则是一脸干了坏事被当场逮住的心虚模样。
烟尘的深处,赵云声音朗若金石:“再来!”
郭嘉只回头看了王妩一眼,转而手上长剑微侧,又往前急冲而去。
这下,不用问,王妩也知道这半夜跟闹鬼一样的烟尘是怎么回事了。只是,这又显然不仅仅只是郭嘉寻衅这么简单,反而倒像是……赵云也很想打架?
逐渐淡去的烟尘又复滚滚而起,范成看看脸色沉沉的王妩,又偷偷摸摸地看了一眼那团滚滚烟尘,最终颇为恋恋不舍地从溪水里走了出来。
“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妩话音未落,却冷不防烟尘里两人兵刃相击,“当”的一声巨响,直震得人耳鼓欲裂,嗡嗡作响。
赵云和郭嘉的身影自烟尘中渐渐浮现出来,赵云单手执枪,微微下压的枪尖上,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锋芒锐气,仿佛整个天地都悬在那枪尖一点,随之一同压了下来。就连远在旁观的王妩和范成,目光落于其枪尖,都不由心生凛然。范成更是两眼发亮,望着赵云满面都是兴奋崇拜之色。
郭嘉手上的长剑倒插在地上,青g剑锋锐的剑尖刺入溪水边湿润的地里,剑身弯出一个新月般的弧度,显然郭嘉此时已然脱力,需要拄着剑借力方能站稳。
“再来么?”
郭嘉脸色苍白,唇色惨淡,眼中却带着难得舒朗的笑意:“论武艺,我不及你。”他身形晃了晃,松开剑柄,后退了两步,扯了扯拖成数条碎布的广袖,潇洒地向赵云拱了拱手,“此剑名青g,原就是主公赠予子龙,如今物交原主。容嘉回帐稍作梳洗,再议长安之事。”
赵云也回了半礼,抬了抬手,示意范成跟着郭嘉一同回去。免得他这副形容落在巡哨眼中,第二天军营里就该传出他们二人不合的谣言来了。
“唯有放手全力相拼,战到痛快,他这口心气才总算是平复了。”赵云走到王妩身侧,替她将披风掩紧,“离开青州时,曹公曾托付我,若是长安有变,便率从令之众弃长安,守潼关,保住关中之地,以免子午谷道走不成,反而腹背受敌。”
长安有变?王妩心中一咯噔。就算马超武勇,但其同与赵云位列五虎将,真的正面为敌,孰强孰弱还有待考证,更何况,还有鬼才郭嘉。
除非这变数,就出在郭嘉身上!
弃长安,守潼关,率从令之众……那不从令之众呢?
能令长安守军不从令的,刘备自号皇叔,也没有这番威仪手段……
惟有郭嘉!
王妩低呼一声:“疑心生暗鬼,曹操他疯了!到了这地步还在怀疑郭嘉!他是算定了郭奉孝无论怎样都跟定了他么?你听着,若他要和郭嘉玩,你离得远远的,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要管……”
“放心!郭奉孝才智过人,又深谙人心。他这一口气在今晚出了也便罢了,长安无恙。”说到这里,赵云不由轻叹一口气。
曹操擅疑,且手段狠辣,宁可错杀,也绝不错过。当初他只是不为其所用,曹操就能在两家还处于联盟的时候对他布下杀局。而如今,明明有防范,有疑心,却不动不看,不惜用整个长安为代价,只留了一条退路出来,将选择的权利彻底放到郭嘉手里……如郭嘉与刘备联手,甚至和西凉马腾相通,一夜之间,长安便可直接易手!
如此大的赌注,只为郭奉孝!
疑心生杀机的是曹操,放手豪赌的也是曹操,也只有郭嘉这种心思百转的人,才能理得清这其中千丝万缕的恩义怨苦,才会憋了一口气险些把自己给噎死。
王妩身在事中,看得反倒更清楚,况且,曹操和郭嘉的故事,早就在历史上为人津津乐道,她只是没想到,这个曹操,竟然也没能逃出这个套路。她撇了撇嘴:“郭嘉要出气,就该找曹操打架去。来找你又算什么?把你当出气筒么?你还乐得陪他玩……”
赵云愣了一下,随即领会到“出气筒”的意思,不由朗声大笑,一把揽过王妩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轻语:“我是武将,他是谋臣,若不是他这口气难平,我要和他打一架定会落人口舌。哪有现在这样好,打了……就打了。”
这回轮到王妩愣在了当场。她实在没想到一贯宽厚豁达的赵云也会有……趁火打劫,公报私仇的时候……
赵云擅突袭,常领奇兵,但骨子里还是行事绝不拖泥带水,豪迈坦荡的武将,他钦佩郭嘉智计卓绝,通透人心,同时却又看不惯郭嘉看王妩的神色。于是,他堂堂正正,干干脆脆地用最男人,也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
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自然而然地站到风口的位置,为她挡住大半的夜风,却又孩子气地凑到她耳边说“打了就打了”,王妩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了一下,满满的情绪失控似地急涌出来,唇角翘起来的同时,竟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王妩使劲眨了眨眼,踮起脚,侧过头,轻轻地将唇印到赵云脸颊上。
赵云的脸颊上还沾着几滴血渍,许是方才和郭嘉打架时,郭嘉某次挂彩时溅上的。看过无数次战场尸山血海的场面,纵然有过惊骇,有过恐惧,也没什么重大生理反应的王妩,这一次,却是在瞥到那几滴血渍的同时,猛地用力将赵云一推,低头就直接把还没消化的肉干都吐了出来。
“阿妩!”赵云吓了一跳,顾不得其他,就要上去把她抱起来,一声高喝,“军医何在!”
“慢……慢……别碰我……”王妩一手拢着头发,一手撑着赵云的胸膛,艰难地抬起头,呼吸了几口微凉的空气,定了定神,“今天是初几?”
“啊?”赵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话里的逻辑,怔怔地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反问了一句,“九月二十啊,残月过半,怎么会是月初?”
“二十?”王妩闭上了眼,某位一贯准时的亲戚整整晚了半个多月……
“不会吧……”王妩抬眼看着赵云,拢着头发的手缓缓放下,隔着披风,放到了小腹上,心口一阵狂跳。
她已经跟着骑兵队骑了好几天的马了,谁能告诉她,会不会有事啊!
月色当空,半夜时分,一骑绝尘,十万火急地从军营里往青州疾驰而去……
***
第二天一早,全军整军,所有兵士立刻发现,他们的主帅换了人。
郭嘉穿了自高密酒宴之后就再也没穿过的一身白袍,气定神闲地走在了队伍最前面。而赵云,却是干脆弃了马,驾了马车,载着王妩一起慢悠悠地往前走。
“子龙,要不我干脆回青州罢。此去长安还有一大半的路程,我们这样走,会不会延误了军机?”车里,王妩对这个行进速度很没耐心,她怀疑要是照这么走下去,估计走到长安的时候,都已经要春暖花开了。什么西凉军,什么衣带诏,黄花菜都要凉透了。
“昨夜我与奉孝商议过了。”赵云回头在她腿上拍了拍,耐心很好地解释,“曹公要的是奇兵,我们本就没打算在冬天进蜀地。这一千骑兵不过是声东击西之计,令人想不到我们要入蜀罢了。如今交给他带着,非但对原来之计全无影响,反而还能藏住我的行踪,对长安的局势也是有利而无害。”
“没人知道你也在长安,等和西凉骑兵打起来的时候,你直接披挂上阵,当场就能吓他们一跳,对不对?”人说一孕傻三年,王妩却觉得自己思路清晰,一点也没有变傻的趋向。
“对,攻其不备。”赵云虽然紧张但心,但心情却是好极了,看似两个人的马车实际装了三个人,怎能叫他不高兴?只不过另一方面,他算了算时间,冬雪一停,就是进兵时节。此去蜀中道路艰险,又要和曹操南下长江的大军遥相呼应,绝非短期之战。怕是王妩生产之时,他是赶不回来了。
而王妩却根本没想到这么远,她还沉浸在郭嘉这个提议里,颇为不忿:“什么攻其不备,你来长安明明就是为入蜀做准备的,开春之前,养精蓄锐才是最重要的。郭嘉那分明就是故意诳你出马打西凉军,自己好趁机偷懒的借口!”
王妩严重护短的模样令赵云不由畅然一笑。昨夜他令范成快马回青州去请张仲景随军,算算时间,他这次行军的速度刻意放慢,而范成一路快马,大约三天三夜后就能回到青州。
“我们走慢一点,最快七日之后,仲景先生就能到了。到时候你再决定是继续往长安走,还是回头去青州也不迟。”
七日之后,离长安就更近了一点,再回头,不是白搭么?
王妩用一种“你当我真变傻了啊”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可赵云正在认真地赶车。
王妩轻声地哼了一声:“我和你打赌,来的一定不是仲景先生。”
“嗯?”
王妩咬了咬牙。张仲景擅医不假,但若是曹操到了这个份上还不把华佗给交出来,那她就真的等过了头三个月的稳定期,挺着肚子再回青州去找他算账!
笑话!这个时代生孩子,简直就比上战场还吓人!王妩尽量地不去想其中的细节,也不去回忆以前看到过的无数反面影视剧,不断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华佗不但是历史传名的外科圣手,他还有麻沸散!
没有麻醉,没有剖腹产,用了麻沸散,生孩子应该不会怎么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