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永二年(公元1625年),忠长在封地的权势达到巅峰。
受到家光严格抑制的他,虽不能染指江户政事,但在封地的统领权当属说一不二。
他与在元和九年(公元1623年)迎娶的织田信长曾孙女织田昌子相处也算和睦,再加上两位家老成次与宣正兢兢业业的辅左左右,可谓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
远离江户的忠长,摆脱了父亲秀忠的督导、同时亦脱离了母亲阿江与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更恰似出笼的鸟儿般在封地随心所欲。
可每当独处或夜深人静之际,忠长就会想到辞别江户城当日,家光对他发出的警告,心中又是别有一番滋味。
此时忠长的心境,就像登上骏河国的无人之巅,却担心随时可能被长兄拉下来的患得患失。
越是不安,他就越是如同溺水之人般试图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觉得只有这样才不至于淹死。
忠长心情在两个极端之间来回摇摆的情况越来越频繁,于是他开始屡屡给江户的秀忠写信。
在该年五月,忠长在书信里向父亲秀忠写下“希望能移封大坂,成为百万石大名”的请求。
信被送达江户城西丸御殿的秀忠手里,素来以治理及谋略见长的他,很快就从字里行间闻到忠长呼之欲出的野心味道。
在秀忠与土井随后就此展开的密谈里,秀忠曾哀叹道:“已经给了忠长五十五万石封地,他却还这么不容易满足,真的很让我担心会招致家光不满。”
“骏府城作为昔年父亲以归隐之名掌控天下的重要据点,在幕府具有极其重要的政事意义。”
“土井,忠长来到这样一座具有特殊意义的居城,如果被激发出更为宏大的野心,势必会导致家光日后对他不利啊。”
望着秀忠的满面愁容,被他视之为心腹重臣的土井,很明显地感受到他纠结忧虑的心情。
“中纳言大人这封来信,是不是让大御所大人想到当年丰臣氏割据大坂城与江户幕府分庭抗礼的旧事了?”
“大坂是魔城,任何试图入主此城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秀赖如是、辉忠亦如是,我实在没想到忠长居然也会动了此等妄念……”
“那我们对此不动声色、瞒着将军大人便是。”土井略一思忖后,随即向秀忠提出建言,“确实以将军大人如今的作风,是断不会原谅中纳言大人此举的。”
“也只能这样了。”秀忠无奈地怆然坐下,烦燥地摇了摇头,“莫不是我和阿江与太过宠溺忠长,以至他才变成今天这般不知分寸的地步?”
无言以对的土井,亦只能朝秀忠微微俯下身体。
以土井的幕臣身份,确实对这场将父子、兄弟统统卷入的权利漩涡,着实难以妄加评论。
但秀忠与土井均未曾料到的是,宗矩却凭着在骏府城布下的眼线,获取了忠长写给秀忠这封密信的内容,并在本丸中奥大厅禀报给了家光。
“呃,忠长即使到了骏府也没忘记兴风作浪么?”家光扬了扬眉毛,折扇一起一落地轻轻拍打着自己大腿,“他居然还妄图向父亲索要大坂城?”
“莫非中纳言大人已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妄图籍由占据大坂城与将军大人分庭抗礼?”
跪坐一旁的阿福可谓一语中失,立马就将其中利害关系拎得清清楚楚,脸上更为此充满怒容。
“罢了、罢了,阿福,想来父亲是断然不会答允他这个请求的。”
家光抬起折扇,冲着阿福轻轻地摇了摇,试着以轻描澹写的姿态,来减缓她为此涌现的怒意。
“爷爷当年褫夺忠辉大人领地并勒令他蛰居的处罚,想必父亲一定还记忆犹新。”
“一心要维护德川家基业的他,怎么可能答允忠长如此无礼的要求?”
宗矩对家光这番解析亦深表赞同:“将军大人明鉴。若大御所大人答应了中纳言大人的请求,就等于变相鼓励德川宗家内部割裂开战了。”
“是哈,眼下我们只需要继续对忠长加强监视、静观其变就好,倒不用太为此伤肝动气。”
家光往上端将双臂高高举起,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的同时,大脑却未曾停歇地仍旧高速运转着。
“但与此相对地,我们倒要高度留意这家伙在江户城内的残留势力,比如……”
谈到这里,家光很巧妙地隐去下半段话不表,带着欲言又止的神情望向阿福。
他虽没能将话语完整表述,但最能理解他心思的阿福与宗矩,却都全然知晓了他的用意。
在与宗矩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后,阿福倍觉欣慰地对着家光俯下了身体,想要承接这项任务。
“是,我会让女中们密切留意大御台大人的动向,明天我也会以探病的方式去见她一面。”
“不用了,阿福。”家光不假思索地阻止她,“这些事就让身为儿子的我来做吧。”
“将军大人……”
“没关系的,阿福。”家光冲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反正我也很久都没见到她了,刚好籍着探病去和母亲好好聊聊。”
翌日,家光挑了下午天色正好的时候,前往西丸大御台所部屋去探望卧床不起的阿江与。
对于长子的突然来访,阿江与看起来并没为此感到惊喜,反倒警惕地上下打量了家光一番。
“将军大人向来政事繁忙,今天怎么有空到西丸这里来了?”
“还不是牵挂惦念着母亲吗?无论政务再怎么忙碌,我毕竟也是母亲的儿子啊。”
“闻听将军大人此言,我这母亲还真是感动不已。不过,你此番前来应该不止是为了和我说上这些客套话吧?”
“哈哈哈,不愧是母亲,还真是了解家光我啊。”
“到底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这样拖拖拉拉的只会浪费时间,我这身体还需要休息呢。”
“最近忠长给父亲写了封信,请求加封包括大坂城在内的封地,以让他晋身百万石大名行列。”
“什、什么?!”
阿江与勐然一震,这显然是出乎她预料的消息,她望向家光的眼神顿时变得充满了矛盾。
她眼神里所流动的神色,既有对忠长逾矩行为的惊讶,又带着对家光可能会采取报复打击的戒备,更饱含自己对此无能为力的悲凄与落寞。
“想必这个消息就连母亲都不知道吧?可我却能对远在骏府城的忠长动向一清二楚,你可晓得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你从来就没真正信任过自己的弟弟。”阿江与咬了咬嘴唇,“你一直在监视他、一直在密切留意他的一举一动,难道不是吗?”
“不愧是母亲,即使卧床多时,触觉依然敏锐啊。”
家光关切地帮坐在被褥上的阿江与掖好盖在她腰部以下的被子,极其温和地注视着她。
“忠长已经20岁了,却任性不减当年,应该是他自恃在江户还有父母亲这层保护伞吧?”
“他若再如此不知进退,那就得祈求母亲你能长命百岁了,只有这样才能继续确保他的周全。”
阿江与眼中射出了凛冽寒意,面对此际坐在她面前的家光,她完全将他当成了宿敌般看待。
“你这话什么意思?将军大人当下是在威胁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吗?”
“或者母亲也可以将这当成,我对你和忠长释出的善意。”
家光脸上漾起了让人看不清心绪的笑容,他笑得越轻松愉快,就越是让阿江与觉得恐惧。
“要知道我对你们这些年来玩的阴谋,已经很是厌倦了,今天过来也就是顺带提个醒而已。”
“母亲可要好生注意身体哈,你只有健健康康,忠长才能在他那方领地安逸地过下去。”
话音未落,家光就勐地直起身体,当他转身准备走出寝殿时,身后却传来“咣”的一声。
那是阿江与不支倒地的声音,家光蓦然回首,刚好撞见阿江与面色极度苍白的虚弱模样。
他彷若被钉在原地,面对近在迟尺的阿江与,既没为她喊来女中,更没上前嘘寒问暖。
“你……你今天来就是为了激怒我、好让我病情加速恶化吧?为了扳倒忠长,当前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我这不是师从母亲和忠长么?你们此前几度精心策划要陷害我,我不过是把从你们身上学到的知识,原封不动地还回来罢了。”
“好、很好、非常好!我这大儿子还真是孝心可鉴!”
阿江与五味杂陈地拍着胸口大笑,情绪波动之下,从她口中吐出的血瞬息便染红了雪白睡衣。
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模样,原本正是抱着这个意图前来的家光,此时眼角却不禁泛起了泪光。
“反正都这个时候了,我还是想问你一句:母亲,你有爱过我么?”
“在这二十二年里,在你心里有对我产生过一点爱么?哪怕是为我考虑过那么一下也好……”
然而阿江与直接切断了他最后的这点念想。
“不,对我来说,只有忠长才是我的儿子!你不但被阿福教坏、而且还被不知哪里来的灵魂给夺舍……”
再也听不下去的家光直接拉开纸门,大步向前地走出寝殿。
走出大御台所部屋时,他才伸手悄然拭去那一滴从眼角渗下的泪水,继续往本丸方向走去。
家光这次探访,可说是全方位摧毁了阿江与的精神和斗志。
纵使她为了守护忠长而不断更换御医进行治疗,持续恶化的病情却依旧夺走了她的美丽容颜。
然后,在不动声色地继续打压并遏制忠长势力的过程里,家光迎来了宽永3年的上京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