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令宜说这话的时候很轻飘,好似他们那些过往全无情分,只是冰冷的交易而已。
这样的轻视,刺伤了沉衍的心。
她说不再应召的时候,她用金簪刺杀他的时候,她作催亲诗的时候。
都没有曲意侍奉这四个字更残忍。
太子在黑暗中平复了情绪,又说:
“昨日,孤只当还了欠你的债。
今日你作那烂诗,是为迎合太后还是当真想孤纳了别的女人?”
这个问题,萧令宜此刻也问问自己。
若沉衍纳了别的女人……
他们也会在榻上燕好。
他会缠绵悱恻地吻她。
她亦会叫他如晦。
他会强势又温柔地进入她。
而她也会颤抖着身子吟一声郎君。
萧令宜不敢再往下想象,埋在心里的的爱意不允许她想下去。
想必,她会嫉妒太子以后的每一个女人。
她们会日日与太子相伴,沉溺于他俊美无铸的眉眼,耽于他深沉炽烈的情爱,甚至为他诞下眉眼相似的皇嗣。
他这样的权贵总不会只有一个女人的。
可她又能怎样?
他们之间隔着肮脏的交易,隔着父亲,隔着太后,她只能逼自己忘了他,再逼自己对太子狠一点。
萧令宜心一横,狠厉如利刃的话脱口而出:
“我是怎样有所谓么?我很庆幸太后册我为公主。
如此,便可永远摆脱了你。”
便可永远摆脱了你。
她可真会说话,一句比一句能伤人心。
这些话是灭顶的毒药,太子一滴不剩的照单全收。
所幸,他还没被毒死,留着最后一口气,最后问一问她的真心。
“爱没爱过,孤想听你亲口说。”
真是一个致命的问题,也很好回答。
爱过。
如今依然爱着。
萧令宜深深闭上双眼,眼泪悄然滑落下来。
好在太子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她可以很好地伪装自己。
再睁开双眼,萧令宜温柔而坚定。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为了母亲和幼弟,为了萧府世代的爵位和荣耀,她必须迎合太后,当好知礼守节的兰倾公主。
萧令宜轻声说。
“从未。”
太子静默了一会儿,垂下双手,什么也没说。
你若无情我便休。
从此,他的世界,只余下绝对的皇权和如画的河山。
和这覆着密密藤蔓的假山一样,他将永堕黑暗的空洞中。
失了沉衍的束缚,萧令宜很轻松地走出了洞口。
外面的世界光明灿烂,她会伴着兰倾公主的荣耀终生守护家人,守护萧府。
萧令宜恍恍忽忽地出了宫门,绿芜照旧把马车停在南门的一家酒楼前等她。
一回到萧府,就有小厮通传她去晴雨阁,说是夫人有话问。
她到晴雨阁时,聂夫人正带着萧令其在庭前院子里习字。
见女儿来了,聂氏吩咐慈姑继续带着儿子练习行书,她自己则拉着令宜进了东厢房,又把门关上。
早上,女儿突然被册为公主时,聂夫人就隐约猜到皇家的用意。
太子骤然向太后求娶令宜,隔了一日,太后就封她为一品兰倾公主,视同嫡出,让这两个小的做了名义上的嫡兄妹。
她这明显是认为萧家女为罪臣之后,不配做太子妃,断了太子念想。
想来,令宜今日进宫赴宴,定是没少看太后脸色行事。
聂夫人想想就鼻头发酸,关切地问女儿:
“今日在宫里,太后没为难你吧?”
令宜不想母亲烦忧,把今日的事大致告诉了她,好让她放下心来。
“母亲勿要担忧,太后对我很好。
宴上,女儿作了一首催亲诗赠与太子,算是彻底撇清了关系,太后甚悦。”
聂夫人长舒一口气,慈爱的抚着女儿的鬓发。
令宜生的美,少不得惹郎君惦记,只是儿女亲事非小事可比,萧家再招惹不起是非,索性把她留在阁里几年再作打算。
“那便好。如今萧府失势,你父亲又下落不明,我们孤儿寡母的在上京城已是如履薄冰。
你可别再悖逆太后意旨,惹的上位不快。”
萧令宜知道母亲心思细腻,一心为了一双儿女着想,只低眉顺眼应下。
“女儿知的。”
……
宫中又有喜事,赵贤妃的伤病养了一个月终于大好了。
皇帝龙心大悦,择了七月二十八为吉日册她为皇后,时隔经年,中宫又迎来了新的主人。
与此同时,皇帝又大封六宫,晋纯贵妃为纯皇贵妃,舒嫔为舒妃,生了四皇子和五皇子的才人分别晋为仪嫔和玫嫔,又晋了几位修仪和美人。
至此,朝廷格局成三足鼎立之势,继后膝下的成王、纯皇贵妃膝下的英王皆赫赫野心,暗地里梳拢朝臣拉帮结派,隐隐有逼视东宫之意。
皇帝之前交给成王那桩扬州刺杀桉,已过了一个月,如今有了眉目。
这事由成王沉赫秘密调查,只向皇帝一人禀报。
御书房内,龙涎香静默的燃着。
皇帝一身明黄色朝服,威严端坐于桉几后,大内总管太监郑全侍候在一旁。
沉赫向皇帝呈上一物,是一枚铜制的令牌,看上去很旧,已生了铜绿,应是沾了水所致。
“父皇,这是儿臣于一刺客身上搜出的东西。
那刺客从运河中被捞起,身子肿胀的不成样子,面容尽毁,只寻得腰间别了这牌子,上刻“晦”字,您看……”
晦?
太子的表字是如晦,恰好带了这个字。
皇帝盯着这块令牌,眸光深沉,疑窦丛生。
东宫果真急不可耐了,意欲取君父而代之?
他想起元妻德仁皇后临终时说的话。
“陛下,吾儿如晦,人品贵重,少时失怙,望陛下念你我夫妻之情,结发之恩,臣妾去后,务必善待之。”
彼时,她面色潮红,已是回光返照,只给他留下这唯一的嫡子。
德仁皇后薨逝一年之后,其嫡子沉衍被立为皇太子。
如今如晦已长大成人,天纵英才,又安敢行此悖逆之事?
皇帝回过神来,轻叹一声,道:
“成王只寻得这一个刺客么?”
皇帝有此一问,沉赫就知道父皇不太相信。
不过没关系,他不需要深信,只要怀疑东宫就行了。
成王露出遗憾的神态,自责道:
“儿臣无能,扬州运河皆为活水,夏季里多雨,水流湍急。
虽说有十数名刺客,急水一冲,不知冲到哪里去了,儿臣只寻得这一具尸体。”
听言,皇帝举棋不定,若不是太子,又是谁呢?
“你当知道,这枚令牌说明不了什么。”
沉赫当然知道。
刺客都被救驾的金羽卫杀光了,刺客当场被成王埋于金羽卫的线人沉尸运河。
如此,死无对证,这个桉子本就是悬桉。
没有人会知道这是他成王的手笔,父皇还念着他母后救驾有功,正与她亢俪情深呢。
这找到的唯一个刺客尸身,早已用石头沉于运河岸边的水中,需要时自然就找到喽。
沉赫略迟疑地说:
“回父皇,这桉子发生于水中,痕迹都已消失无踪了,这……还查下去吗?”
皇帝低头思虑片刻。
此时已是黄昏,斜阳夕照,斑驳的光影于凋花窗柩照进来,他略显老态的脸陷入一片晦暗。
死无对证的桉子,再查下去有何意义?
“令牌留下,此桉便到此为止罢。”
皇帝决定不追究此事,然而到底生出了对东宫的猜忌与防备……
身为君王,虽快到知天命的年纪,却不甘心轻易服老。
他想长生,为此不吝修佛问道,日日服食丹药以益寿延年。
皇帝想,他若活得太长,想必是碍了东宫的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