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芜吃了早饭便乘马车去扶风苑,到时已是小晌午。
她从灰色马车上下来扣门。
小厮听到声响,略开了点门缝瞧,见是熟人,便放她进去。
绿芜随小姐来过几次,往来之间与扶风苑的朱管事略相熟,知道他在哪间厢房。
她转过一连廊,进了东边第二间耳房,朱管事果然在里面,正坐在圈椅上饮着毛峰茶。
“朱管事万福。”绿芜欠身福了个礼。
朱管事抬头,见是萧大小姐身边的人,着实惊奇。
这位可是许久不见的稀客加贵客,可不能怠慢了。
他老脸都笑出褶子了,说:
“哎呀,是绿芜姑娘啊。何事?”
“我们小姐于未时到府上,烦请您往东宫通传一声。”
朱管事
“好嘞。不过老奴只负责通传,殿下他来不来还未可知。”
“朱管事您尽管费心通传一声,我们小姐准时到,若是等不来殿下,我们再回去。”
“好嘞。”
半个时辰后,陈良接到朱管事的消息。
听说萧大小姐要见太子,陈良属实高兴了一阵子。
他盼着萧大小姐来这一趟,太子见到她好歹能正常点。
太子昨下午从寿极殿回来时就阴沉沉的,又寡言少语。
到了晚上他更是疯了一样的批折子,一直忙到子时,困极了才去卧房囫囵睡了一会儿。
早上下了朝回到东宫,又叫人拿了一壶琼露,此时正于西侧厅饮酒。
陈良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太子这样折腾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
老太监得了消息赶紧去西侧厅通禀。
他进到西侧厅,一闻,满殿的酒气。
太子正伏于矮几上,慢慢地啜饮,面无表情,也不知是否清醒。
陈良跟随太子多年,知道他是极自持的人,除了宫宴,平常不沾酒。
若非十分失意,他怎会于杯中物里寻短暂的慰思?
陈良上前行礼,道:
“殿下……萧大小姐派贴身丫鬟来传,说未时至扶风苑等您。”
太子持着玉杯的手一顿。
她主动去扶风苑?
“说了何事么?”
“没有,只说未时见不到您就回去。”
太子思虑片刻,澹澹的说:
“传宫人进来伺候。”
陈良一喜,太子终于肯让人近身服侍了,连忙称是。
唉,琼露虽好,不如佳人在侧,也只有萧大小姐能让太子这般上心了。
宫人服侍太子浴身后已近午时,东宫离扶风苑乘马车足有半个时辰,若用了午膳再去,定赶不上未时。
思及此,太子午膳都未用就启程了。
主仆二人到了扶风苑,进了二门,小厮就来通禀,说萧大小姐照旧在东厢房内室等他。
沉衍脚步不由得快了些,待进了东厢房,越过兰止岸汀的屏风,一眼便见到了萧令宜。
她坐在铺着丝布的圆桌旁,左手扶额,右手持着绢扇,温婉清丽,正如入画的仕女。
太子箭步上前,坐在圈椅上,正对着她的精致的脸。
他低声道:“你来了。”
萧令宜只闻得澹澹的酒气,抬眼看他,道:“殿下饮了酒?”
太子颔首,握住她的柔荑放于掌心,道:
“嗯,不过未醉。你来……何事?”
萧令宜心有芥蒂,不想被他碰,只一瞬便抽回了手,疾言厉色地说:
“臣女今日来,只为求一个真相。
殿下虽饮了酒,但别说醉话欺我瞒我。”
太子见她这样,心渐渐地沉底。
令宜向来柔婉沉静,甚少这样凌厉的神色。
恐怕,她所求的真相,不是他想告诉的。
“你说。”
萧令宜直视太子,不容他有一丝的闪躲。
“我父亲是不是你下令毒哑的?”
她有此一问,沉衍初闻有些讶然,再细想想,也能猜到是英王透露给她的。
既然瞒不过,他干脆如实回答:
“是。”
这个答桉,他还是亲口说出来了。
瞬间,萧令宜眼中噙泪,她于?中拿出丝帕,想把软弱的泪珠止去,却怎么也止不住。
“殿下,你知道么?我去狱中问父亲,他用手势示意我因发了高烧才哑的。
这,也是你逼迫他瞒我的么?”
“是。”
呵,又是一个“是”。
萧令宜只觉得莫大的讽刺。
她委身于太子,在那张罗汉床上使尽下流手段侍奉他,为的是让父亲在牢里过得舒服点。
结果呢,他表面兑现了承诺,转身就加害于父亲。
好可怖的人啊!
萧令宜伏在桌上泣不成声,她的泪水像是浸到了太子的心脏,他的心也跟着疼起来。
沉衍用力抱住她,无论她如何挣扎都不放手。
他开始慌乱,甚至害怕。
若这次放手了,很长一段岁月里,他的怀中再无那抹茉莉清香。
不知过了多久,萧令宜没力气了,不再挣扎,只是温顺的依偎在沉衍怀里。
她很冷静,这种冷静比哭泣还让太子心慌。
他听到她低低地问:
“你曾经说过如果我背你而去,你就会杀了父亲。
那这一次,他是真的失踪了,还是你把他杀了?”
太子颓然闭上双眼,深知如何辩解都脱不了干系,只道:“若孤说非我所杀,你信么?”
萧令宜当然不会信。
天下哪有如此巧合的事,太子说要杀她父亲,过段时间父亲失踪了,不是他还是谁?
“覆水难收,你既说了此话,要我怎么信?”
沉衍无话可说。
他不能告诉她全部真相,他能做的只是把某些秘密埋起来。
萧秦失踪,他嘱咐大理寺查到任何情况先报予东宫,外面敷衍了事即可。
其实萧秦死了更好,如此西戎王后才能断了线索,再也不会向大昭索要十几年未见的女儿。
而他,迟早会成为一代帝王。
太后封令宜为公主又如何,待到坐拥江山时,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要迎她为皇后。
见他并不辩驳,萧令宜彻底死心了。
真的是他。
此刻,她被杀父仇人抱在怀中,呼吸之间都是他的杜衡香味。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止。
杜衡,君子也。
沉衍,伪君子也。
萧令宜喃喃低语:
“那殿下告诉我,为什么,究竟我萧家哪里对你不住?
政场上成王败寇我并不怨谁,只是你为何行阴私之事?”
沉衍已决定承担她所有的恨,不欲解释太多,只道:
“在孤这里,你父亲该当如此。”
萧令宜心如枯藁。
虽然一切始于虚伪不堪的权谋和交易,但,在这间内室中,他们也曾水乳交融,情话绵绵。
床第之间,她喊他如晦时,是真的爱过。
那夜于烟火之下,他缱绻吻她时,她亦是真的爱过。
得知他向太后求娶她时,她心里更是生了切切实实的欢喜。
如今看来,雨中的泡沫总有破灭那一刻,所谓情爱,不过是梦幻一场。
若这不是爱,那便用恨与仇封缄罢!
萧令宜心中生了恨,眼中亦生了狠,她抬起头直视这张神袛般的面孔,一字一句地说:
“太子殿下,你既认了,从此,你我之间便是杀父之仇,我萧令宜虽是女子,却也知孝悌人伦!”
话音刚落,突然于鬓间拔下一支嵌宝金簪,疾速朝太子胸口刺去。
太子是习武之人,岂能看不出她眼中杀意,只是不信她会真的出手。
晚夏时节,储君服制依旧偏单薄,太子虽略有闪躲,亦被她刺进胸膛半寸。
有鲜血从襟口晕染岀来,太子墨青色的常服一片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