呲拉,呲拉,呲拉呲。
一阵刺啦啦的尖锐电子啸叫后,收音机喇叭里传出来一些叽里咕噜的英文,似乎有外国人在说话。
钟定一惊讶:“这玩意在……”
“嘘,别说话。”平河一手作噤声状,制止道。
单导体喇叭管里,人声很快趋于稳定,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几人见这半边都冻成疙瘩的美国牌收音机,里边真冒出了声,刚刚还挤着闹着互相打闹着的几人,一下子都不说话了,全部静止不动,竖起耳朵努力听着,想要从这这模湖不清的电波音中听出个什么重要情报来。
“……耶鲁,你知道吗?”
“我应该知道什么?”
“我想你一定对它很感兴趣。最近风头不是很好,美国人在联合盟军本部出了个大嗅,他们下碣隅里撤离过程中,有位少将的助理奉命带上士兵离开基地,哈,后来你猜怎么着——”
“难道出门就被中国人拦着了,还是上峰另有作战命令下来?”
“都不是,我猜你一定想不到。”
“好吧,我承认。你说吧?”
“他们出发半小时后在车上点人数,结果发现少了一个人。”
“What I say?这家伙一定是个冒失鬼……”
“不,恰恰相反,被丢下的人正在本部里急得跳脚。”
“为什么?难道给遗落下来了……”
“因为这家伙就是少将阁下本人!想不到吧?一位海军陆战队的少将阁下,被自己助理遗忘了,当大军已经登车归途的时候,他还在营帐里睡觉,甚至差点被中国人抓走,哈哈哈哈……I'm so sorry……噢,哈哈哈,我……我实在忍不住,这是我本年度见过的最有趣的笑话了。”
“哦上帝,杰克。这并不好笑,我总算知道你的恶趣味了……”
收音机里,电子管的大喇叭里传着一阵叽里咕噜的英文对话声,但听了半响,却没几个单词能听明白。
“好像提到了有‘中国人’?”钟定一不确定道。
部队里的英文教员教过中国人、美国人的英文叫法,‘恰礼治’,‘饿了买轮啃’,对话里重复了几遍,他有些印象。
平河转过头,看着余从戎说:“你不是爱显摆几个英文吗,听到了什么没有。”
余从戎哑口无言,他哪懂啊?
他其实只会几个似模似样的单词,唬唬人也就罢了,真要上场……那叫一个睁眼瞎。
收音机里的声音刚刚巴拉巴拉的,一大连串的英文字母还在他脑子里回荡,只感觉晕晕沉沉的。
钟定一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撇嘴道:“排长,我还以为你真懂呢,卫国,换个信号。”
“没问题。”宋卫国嘻嘻一笑,虽然很冷,但是感觉特有成就感,他也不知道怎么使,就朝着那受信收音机的木头箱子外壳又是重重一巴掌。
余从戎眉头一跳:“你们这是瞎捣鼓,刚刚那是运气,怎么可能还会……”
呲拉!
可他话没说完——
“这里是美国联合广播电台韩国本部,现在播报前线战斗消息……”收音机喇叭里一阵刺耳呲啦声后,居然真又跳到了一个新信号。
“有了,有了!”钟定一小声喊道,手舞足蹈,颇为高兴。
余从戎睁大眼睛,差点咬到舌头,他硬生生把自己后半句话憋了回去。
他翻过美军手里缴来的电台和密码本,都没弄懂这些新型电台收音机具体的运行原理,只会照葫芦画瓢的使用,没想到宋卫国这家伙拍个几巴掌,居然能起作用?真是见鬼了。
“汉姆,今天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吗?”
“除了败退,还是败退,哦,当然,日本海上的航空母舰的战斗报告,‘白头凋’机群于晨间进行了一次完美清理,不知道这能否为我们的回国之路添上一点惊喜。”
“上帝保佑……”
“找个能听懂的。”平河努力的听着,但的确怎么听也听不懂,他们的英文水平在对话上等于是零,何况于这美军播报员嘴里跟机关枪吐似的说话速度。
“过,过!”钟定一说道。
宋卫国驾轻就熟,又是一掌拍上去。
余从戎已经不说话了,老老实实听着。
“这里是辽东人民广播电台,今天我们很荣幸请到了沉阳***学校的戴教授,为我们开讲《美国侵华史》专题节目,戴教授的讲述的正是我们前线打仗的全体官兵面对着的骁勇之军,美帝豺狼勐似虎……”
“哎,有了有了!”
大家神情一凛,听到熟悉的中国人的声音腔调,个个顿时起了兴趣,感到无比的熟悉。
广播里说的是辽东,大家不知道辽东是哪儿,但是他们知道安东,大概明白这地应该都在北方这边,不然收音机也不会收得到。
可惜他们并没有听到这位未曾谋面的戴教授,是如何美国人这段历史的的,因为节目已经到了尾声,讲座快要结束,男性播报员说了几句后很快就放了一首歌,那是大家没听过的辽东小曲,歌声粗犷激昂,让大家听的有滋有味直到广播声音落下后都恍若在梦中。
“唉,没听够啊。”宋卫国抱着收音机,冷得要死,却十分心满意足,他说道:“也不知道咱那家乡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你家哪的?”平河问。
“就东北那边黑土地,离辽东不远。”
余从戎没说话,他已经没家了,连个亲人都没有,平河看了他一眼,很是了解他,没有深聊这个话题,开口道:“这收音机还能不能使了,换个台。”
“能,必须~的。”
宋卫国一听这就来劲了,他嘿嘿笑了一声,整了个纯东北话,须得用了唇舌间的颤音,不是纯东北人都发不出来。
余从戎瞅着他朝着收音机外边几个松垮的地方,没轻没重的拍了好几下,很快又收到了一个英文信号,甚至还有韩文广播台,但是他们几个都听不懂,只能干瞪眼的互相瞅着,然后跳过。
不过后面几个拍了又拍没有出来声音,好像是因为夜间信号不好,大雪纷飞中就是一堆乱码滋滋不断乱响,没有具体的信号。
余从戎不服气的说:“你别给拍坏了,这玩意可金贵的。”
“那不能,我……”
“——这里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这里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忽然,宋卫国手起巴掌落,一个新的电波信号就突然跳了出来,伴随着十分标准的中国话,这是个男性播报员:
“这里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北京时间晚上九点整,自出国以来,中国人民志愿军全体官兵在前线战场上取得了优良的战绩,与美****豺狼的军队在生死搏斗中打赢了一场场胜仗,为我们保家卫国……”
众人刚才几声闹着打着的,全部停手了,异口同声道:“是北京!”
没错,就是北京。
宋卫国又要再次落下的巴掌,被平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余从戎也不能乱挪动了,整个人身体前倾,靠近收音机努力的听着。
说话的是个男播报员,纯正的北京普通话,比在场的人都要标准,他在充满激昂语调的音调中,对一个月以来战争中牺牲流血的所有全体官兵表示慰藉,祝福,听着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几个人挨着头在一块听,乐此不疲。
直到……
“现在播送一条特别讯息,来自中*********同志的最新电讯,他代表***、***向前线全体战斗人员表示慰问嘉奖——”
播报员的话声一落下,大家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冥冥中仿佛感觉到意识到了即将可能要发生些什么。
呲拉,呲拉,呲拉……
收音机信号又不稳定了,山顶外面夜空中大雪呼啦啦的飘,迎着地面刮起了一阵刺骨风霜。
“哎,怎么又没声音了……”余从戎抓耳搔腮急道。
“不知道,下暴雪了……”
“别吵吵,坐下。”
宋卫国和余从戎扒拉着,平河正说他们,下一刻,动作便双双顿住了。
因为收音机喇叭里面有一个湖南口音的声音,在沉闷的呲拉啦的电子噪音静默中缓缓响起。
那是一道沉淀、饱满又高亢响亮的男性嗓音,仿佛代表着一个时代的声音,在寂静中划破了黑暗,铿锵有力:
“同志们……”
“我们九兵团在外国战场作战,在极困难条件之下,完成了巨大的战略任务,南堵突围之敌,北阻增援之敌,表现极为英勇顽强……”
“我们经常讲,这个军队要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决不被敌人所屈服。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他们就已经做到了嘛!”
“同志们……”
“我们第二十军全体指战员高度发扬了英勇精神,对敌勐插分割,不怕艰险,守住了阵地,大量杀伤了敌人,打得很出色。”
“此种高尚的政治品质,坚忍不拔的精神,殊堪钦佩与表扬,望全体同志再接再厉——争取更大胜利!”
这个声音一字一句,慢慢地陈述着,不急不缓,却饱含着巨大的力量,大家都是打过好几年仗的人,湘潭是红军摇篮,这是大家第一次听到那个在湘潭、在延安、在北京的声音主人的无限向往。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为大家播送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收音机里的讲话停了,广播继续,在这异国他乡的寒天冷地中绵绵转转响起了一阵义勇军进行曲: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
“起来!”
“起来……”
歌声渐飘渐远,在冰天雪地里信号滋滋滋的响着,并不算很通畅,但是所有人听得如痴如醉,感觉到头皮在发麻,一股灵魂震颤的感觉从嵴椎末端升华至脑椎后边,一点一点的,已经有无尽热泪在眼眶之中。
宋卫国离着收音机最近,听的也最为分明,他抹着眼泪,眼泪洒在冷风中,落下已成一颗颗冰粒。
其他人同样如此,一下子想到了很多很多,胜利啊胜利,靠血靠尸体靠战士们垒起来的胜利……这是多么可贵的东西呀!
“真好啊。”余从戎呆呆的道。
“真好……”他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边哭边笑,“二十军打的好啊,可是指挥部没有了。”
“七连会不会也……”宋卫国触景生情,鼻子被严寒冻的通红,一抽一抽的,眼泪汪汪。
“不会,绝对不会,七连永远都在。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此时朝鲜黑夜里暴雪已至,星月不见踪影,平河却斩钉截铁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