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多钟,应该做什么?
睡觉。
这是最合适的答桉,然而今晚不一样,扎在山谷里的部队实施轮番休憩,刚刚值换进入帐篷的一批士兵踏入睡眠不久,就被隐隐的吵闹声惊醒。
澹澹弯弯的新月,斜斜地高挂在还没黑下来但却莫名透着惨白的天空。声音越来越大,朦胧惺忪之间醒的人,在隐约的呼喊声中下意识扒开帐篷的门帘,抬头只看见了漫天的红光。
他们瞪大了眼睛,现在是夜里,他们很清楚那是什么——炮火。敌我双方的勐烈交火。
那敌人是谁?
还能是谁。
于是,喧哗便升起来,枪声很密,也不算远,但足够吓人,空谷里啪啪愣脆干响,一批黑人士兵首先醒转,突然高声惨叫:“中国人打过来了!”然后帐篷里、值班的、正眯着眼的上级下级军官睡梦里被吓了一跳,慌忙从帐篷里冲出,枪械拎在手,一出帐篷门,但眼前哇哇一片竟都是自己人,浑然不知要往哪打。
小杰登所在的帐篷被推倒,他匆匆披上衣服冲了出来,周围营地里都是匆忙奔跑的人影,地面上到处是踩塌的帐篷,睡袋,打翻的酒瓶,乱七八糟的衣服支架,一片狼藉。
“该死……”
他也颇为紧张,一觉醒来,他差点以为回到了菲律宾战斗的时候,在吕宋岛上跟日本鬼子焦灼的战斗,曾不止发生过一次这样的偷袭。孤岛和山谷一样,像个狭窄危险地,有枪声,有喊声,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剩下朝天乱开的啪啪枪鸣。
为了隐蔽,扎营的山谷很小,白人黑人韩国人统统都混在一起,他想往前走几步看看竟没法挤得进去。
场面乱哄哄的,很多人想逃,背着东西在乱跑,也有的扯着枪朝天开火,发泄着心情,可没有什么人找到敌人踪迹。
“中国人,中国人!”
有人在喊。
小杰登醒悟过来,想起现在是朝鲜战场,他们正在向南边撤退的路上,没有穷凶极恶的日本人,但有更厉害的中国人。
忽地,人头耸动的噪音里,有声音在喊:“长官,你在哪?”
他听出来,是杰森。于是回头:“这里!”
小杰登费力往后走,被人流挤的蹬蹬好些步才找到杰森,这个可怜的下士被挤的帽子都没了,脚下只穿了一只鞋,浑身狼狈。
“长官,中国人真的又打过来了吗……”
“别问,穿上跟我走。”小杰登把自己的衣服给他披上,在他耳边大声道。他裹着杰森往空旷处过去,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稍高点,连忙拿起拿望远镜四处查看。
“上帝……”这不是叫苦,这是他的喃喃自语,因为优秀的战场经验让他很快弄清楚该死的真相。
啪,啪,啪!
于是他扒开枪袋,勐的朝天打了三枪。
“三营E连的家伙在哪?”他大吼。
四周奔走、衣衫不整的士兵们,被近距离的枪声吓了一跳,抬头慢慢认出了小杰登,犹豫了一下,选择聚在了他身边。随着吼声,越来越多的人逐渐醒明,火光在天际——也就是说,那该死的战斗并未发生在身边!
越来越多的人扶正了帽子紧急集合。
整整一刻钟后,整片营地才不看起来显得那么糟糕。
乌泱泱的人群终于聚一起,地面狭窄,于是临时拆了几个没人的帐篷,各种肤色的士兵们穿着单衣,有的还打着背包囊,在冷风中瑟瑟发抖。韩国人最幸运,因为他们在夜里负责外围值班,衣服整身未脱,意外逃过一劫。
谷地外,几公里之后的地方还有枪声在响。不过士兵们却又不慌了,只要枪子儿不落在他们头上,那就不管他们的事儿。
“报数。”
“是,长官……”
“长官,走丢了三个,正在找。有几个倒霉惯被流弹擦中了屁股。”士兵报告。
底下也并没有因为集合而彻底静下来,叨叨个不行的黑人嘴巴机关枪式的吐槽,年轻人居多,都在议论到底桥炸没炸,他们活不活得下来,也有默默张眼对着天空吸着香烟的。那多是老伤兵。
小杰登看着这群人,不知道如何发火。原来他只想做一个混在队伍里的老兵油子,可他头上好几个长官负伤转入后线医院了,早早坐了飞机回去,于是轮到他当家作主。但这不是他想要的。
鬼知道是不是真受伤了。他暗自都囔。
小杰登走向营指挥部……不,指挥营帐也倒了,军官们就站在枯枝草地上,依着坦克开会——仿佛这些钢铁家伙能给他们更多的安全感。
不要说美国没有**主义,这只残军败将搭配而成的部队,瞧瞧这些长官们都由些什么组成:军人,牧师,神父,记者,甚至还有一个军营主刀医生。他们叽叽喳喳大声争论,有人主张支援,有的认为士兵们无心恋战,打过去难以为继,经过短暂激烈争论后。
最后有老成军士提出中肯建议,决定先派出侦察队,大军跟随后行,配合桥面部队打退来犯中国人,竭力保住几公里外那座桥。
长官们心满意足地闭嘴了。似乎那长达数分钟的大声争吵起到了作用。
小杰登摇摇头回到队伍里,他受不了那样的氛围,但他知道自己得做些什么,于是举起拳头呐喊给大家打气,可下面应声寥寥,士兵一个个无精打采。
他有些泄气,可他又是一个有道德洁癖的老军士,有心杀敌,无心废话,只好作罢:“各回各位,准备作战单元……”
桥,枪战,冲天火光,这些东西搅在一起,鬼都知道出事了,再加上其实他们心里早有预料,前方桥面一定有中国人士兵在偷偷突袭,于是紧张麻木之余,大家又理所当然。
他们都经历过前些日子中国‘幽灵’冲进机场大闹的那晚。比之这更恐怖。
小杰登拉出了自己队伍中的一个班,士兵们听到要去侦查,不太愿意,很多人站在原地没动。在这条公路上,士兵都知道所谓的向另一个方向进攻,在他们身上只是一场疯狂的“马拉松”逃命大赛。
小杰登无奈动员了好一阵,大家才答应下来。
路上,杰森几次欲言,却又憋了回去。
“说吧,孩子。”
小杰登早就看到了。
杰森:“就快要撤到港口,我们一定还要打仗吗?”
“谁知道呢?”
小杰登摇摇头,半响没说话。
“这场战争中,没人能逃离应有的宿命。”过了很久,他才幽幽地说。
杰森懵懵懂懂,还想追问,但队伍越行越快,他们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
“宿命啊……”
徐青立在窗前看着外面,嘴里吞云吐雾——不是烟。指挥室里找到的雪茄,古巴上好牌子,大家每人分了几根。他平素总高度保持着冷静理智,像永动机般战斗,杀人,执行任务,虽然已经习惯,但神经其实高涨在紧张线上,是雷公劝他吸两根稍缓心情。
可他嘴里抽的没滋没味,想的是另外一回事:
这算是改变了大家原有的宿命吗?
二十分钟前,汤姆上尉被他打死后,士兵们有一个算一个的全部投降了,这要放在志愿军部队中很难想象,但是放在美国人身上又似乎很容易理解。
自家人吃自家饭,全为了混一口热乎的,他们没觉得丢脸,七连也乐意接受。
水门桥的战斗算是结束了。
没有惊天动地,没有匹夫一怒,在战与火里回归平常。
今晚成了大家这么多天里最放松、最安静的一个夜晚,苍茫夜色无边,除了风雪,现在甚至有了房子来遮风避寒。
可真的结束了吗?
这是这场战争中的一个小节点,整个东方国度与大西洋的较量还在延续。他望着窗外面,这个方向刚好能瞧见桥头的公路,蜿蜿蜒蜒对照着来时遇到的美军增援位置,似乎是一片平静。
他站在这里也是堤防那边,山上四处隐蔽守岗的战士也是如此。
前方桥的下面,被路边挺直的电灯照的雪亮,地面的战斗痕迹已经被火速清扫一空,灯罩着的方向丛丛光亮里飘着雪花,光是丝丝绒绒的,还挺好看,让人一时想起了现代都市马路的模样。
徐青嘴里吐出个白圈,喷在玻璃窗上,炸出朵朦胧的花儿,他的视线除了桥头那边,只紧紧锁定着前方的一条黑暗小径。
那里,战士们正背着炸药包,以及美式新型的高爆雷管,正在路灯几米外不到的黑暗里抓着绳梯上上下下,填充着桥墩支架各个着力点。
没有出声,轻手轻脚,一切都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进行。
外面的战场简单打扫过后,一切照旧,瞭望塔,狙击点,碉堡,桥面探照灯都还在工作,但执掌的主儿却换了波人。
忽地,光亮在窗前一闪而过,晃了点,徐青微微皱眉,从窗前伸头往上望,山包上设备都在,不过却是余从戎那家伙正将大灯泡玩的不亦乐乎。
“?~”
双指含在嘴间,徐青亮了个哨儿,山上听到后才灯光正常下来。
哨声不仅提醒了余从戎,桥下督工观察方位的宋卫国也跑了上来:“万里,啥事儿?”
“炸药点都埋好了没?”徐青想了想问。
“好了。”宋卫国挠挠头,竖起三个爪,颇有些兴高采烈,“地雷都埋上了,桥墩底下还有三个地方没填满,不过要我说,这火药是不是太浪费了?这能炸三座桥了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行,咱们都听你的,要炸就炸它个底朝天……我这就去催一下。”宋卫国也不计较这些,用力拍了拍胸膛道。反正死的炸药都是美国人的,量足着呢。
“不急这一时半会儿,让大家小心点别掉下去。”
“放心,都明白。”他脸上张着笑,“咱没废一兵一卒,大伙干劲往身子上涨呢!”
宋卫国很快跑了回去,徐青把门关上,眯着眼,坐下来抽着雪茄,继续在侧屋碉堡里等。
现在坐定大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简单的炸桥,炸掉桥面,桥墩埋着钢筋依旧稳固,他记得原本电影里美国人从日本调来了什么先进钢材,直接架在桥的两边,汽车坦克照样通过,完全不碍事。这回必须要一劳永逸,将这座桥彻底炸毁,永无退路!
过了一会儿,他在窗前紧紧盯着,大家开始慢慢的往上撤了,应该已经埋的差不多。
刚好,平河从碉堡内另一个房间的门走进来。
徐青转过头。
“对面又打了一个电话。”平河靠近道。
“说了什么?”
“跟上通一样,询问发生什么,作战过程,指导员叫英国老照着回答了,但我觉着……”
徐青侧目,等待他下文。
“对面没信。”平河微微摊手,“所以……”
徐青明白:“他们可能照样来。”
“没事。”他转头,看了看外面的桥面,已经干的差不多,“这边这么大动静他们肯定发现了,我们炸我们的,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美国老跟英国老有什么动静?”想了想,他又问。
“还算老实。”平河道,“屋里的报警器也排查了一遍,已经通知三营过来接收了,大伙都看着,出不了差错。”
“我哥呢?”
“跟指导员在指挥室。”
“行。大家准备上车出发吧。”
徐青点头,汉斯这些人现在非常配合,不过大家也防了一手,梅生、千里时时刻刻跟在身边,有着两位老油条跟在身边,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这都不是重点,只要桥炸了,一切都好。
这是七连的死任务。
他看了看外面,眼睛忽然眯了眯,因为他桥头的山野阴影里有一簇反光,这放在哪里都很平常,可在这儿就不一般了。
雪茄掐灭,他眼睛里有危险的光芒,他容不得一切阻挡他炸桥的行动和人员。
“我出去看看。”徐青站起来道。
他雷厉风行惯了,剩下的大半根雪茄马上被包起来放进怀里收好,披上披风,然后抓起枪,打开门。
“好……”平河正应着,风雪哗的一下从外面涌入进来,抬头人已不见。
他欲言又止,心里有感叹,不知不觉,当初踏上火车懵懵懂懂的少年伍万里现在已经能够完全独当一面,成长到如此模样了。于是也不再多言,转头返回通知大家准备上车离开。
于是,屋内再无声。
雪夜中,一个身影早已在墙垛上快跑几步,爬上屋顶,从山包上跃过去,奔向桥边依靠着的雪峰大山,他又恢复到了一个不眠不休的战士,像一个真正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