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诞生有多久?
十月怀胎?
数十年的成长?半辈子的命运?岂止啊!从牙牙学语蹒跚走路到成家成业,需要无数的时间与年月。
在这些年月里,我们的人格,爱情,亲情,幸福,拥有过的东西都是多么的珍贵?
而它们逝去只需一秒。
那是一片落叶落地的时间。
……也是,一颗炸弹爆炸的瞬间。
“轰!轰!轰!”
陡然挣开天空的爆炸带着呼喊声,不可思议的在周围一片小小的山包上回荡着。
声音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似的,穿透了山丘间的阻隔与距离,怀着无比坚决的决心与勇气,在七连注视之下轰然成了连声的回响。
大家被这高地上突如其来的动静震在了当场,那爆炸的余波带着一堆美军的手雷和炸药包,火焰卷起一片火海升腾上了天空,火光照射着所有人的脸……
事情发生的极快。
大部分人都没看清楚。
但仍然有几个眼尖的刚瞧见了一丝分毫:
“那边有个同志跟敌人同归于尽了!”
有战士扯着嗓子在喊,喉咙失了音。
那是一个怀抱着炸药包的身影,他飞快的在山坡斜角向山下美军扑去,没人知道是谁,也不清楚具体情况。
但包括他们,包括徐青,包括七连所有人,都能看到一排排的敌兵在爆炸声中人仰马翻,后方正在攻击的大队敌军都在惊恐的往后退。
那以身殉爆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千军万马。
是的,不仅他们没有反过来,美国人们也没反应过来。
向山地进攻着的敌军队伍,以火力压制,然后派着韩国军队在前面冲锋,他们很惜命。
但是遇上了不怕牺牲的志愿军战士,一样会害怕。
而天空中正嚣张着低空攻击的飞机同样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吓了一大跳,整个一个拉伸吓得往上直窜。
然而不过几分钟,那阵爆炸之后山上便没了动静。
呜呜呜!
那架飞机和地面联系后,恼羞成怒,在天上盘旋了几圈随即又勐烈的朝着山上拉着机枪发泄而去!
“趴倒!”
哒哒哒哒哒……
这是一架野马战斗机,巨大的桨叶卷刮着天空中的气流,子弹嗖嗖的落在那片高地上,地翻的搅烂,树枝山石都被打碎了。
飞机打完仍不尽兴,从七连正躲着的这一块东山高峰上一跃而过,然后调转机头返回,再次向着山上翻炸了两遍!
宣泄着刚刚的惊恐和无能。
所带来的就是……那处山包肉眼可见的矮了许多。
“这狗日的美军飞机,人都死了他们还不安生!”
造成这一切动静的来向,只有一个人,一个血肉之躯。
没有人怀疑,那不是他们的战士。
“他是谁?”
但,雷公问出了跟徐青同样的心声。
七连微微有些沸腾的心绪,顿时又安静下来。没错,他们甚至连那个牺牲的同志是谁还不清楚。
茫然,难受,愤怒,各种的情绪在大家的心里酝酿着……
徐青有些猜测,因为这一片山丘高地在地图上,他了解过,杨更思带领的三连的队伍都在这,那一声呼喊声他同样感到格外熟悉……
他没有把心中的猜想说出来,而是静静开口:“问一下守这里的同志吧。”
大家对视一眼,的确是这个道理。
整个队伍马上向着山上高地最后最高的地方进发。
往上走。
周围黑压压的韩国人和美军士兵们人看见的就越多,这些来自各地方的美军队伍聚集在下碣隅里这,同样是个庞大的数字。
他们在一个个的连绵起伏的小高丘附近呈包围势,似乎想瓮中捉鳖,不断用炮火压制诱击着山上的志愿军。
而东北角的高地上,除了刚刚发生爆炸的那一处小高岭之外,其他的地方还在战斗,有很多战士在附近的山头上见识到了那幅场景,越来越多的人主动地跃出战壕,越过山包,向着山下的敌军更加勐烈的攻击而去。
嘶喊冲杀声可分辨的大了三个度。
可以想象,这些志愿军队伍的粮食、棉衣都没有七连这么多,甚至许多队伍都已经弹尽粮绝,牺牲和鲜血下,仍然激发出一股股不可思议的力量!
大家在沉闷的气氛快速跋涉,上到顶峰,头顶上的飞机已经可以用肉眼观察到了机翼了,行伍越加小心。
“快,快。”
千里指挥着大家弯着腰,往这些炮弹坑里面卧去。
这些简陋的防御工事多是美国人之前留下的,志愿军夺了后,又被飞机炸的七零八落,已经不成整样。
几乎没什么太多遮掩的战壕里,横尸遍野,徐青能看到在这防御的战士们原本应该有一两个排的样子,但是现在几乎或躺或倒在地上,尸体都被炸的没一个全样,血和骨在地面是湖的。
因为被炸的时候,一边是剧烈的高温,死后是无尽严寒的天气。
“还有人活着没?”
千里在这乱七八糟的焦黑的战壕里,哨子吹了几遍依旧没人怎么回应,他只好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但阵地上仍一片寂静。
“这儿!”
宋卫国上前轻摇着一个靠在战壕上的战士,这是他肉眼可见身上还完整的。
“醒醒,醒醒,同志……”
可摇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动静。
徐青上前:“别喊了,他已经死了。”
他把宋卫国拉了下来,轻轻把这一名战士的衣服掀开:底下半截身体被弹片划了个通透,血早已流尽。他手里还握着个手榴弹,随时准备拔拉环。
宋卫国见此,嘴巴张了张。
无独于偶,其他的战士们搜了大半圈,同样发现山上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如果有人活着早就吱声了。
“都牺牲了……”
徐青无言闭眼。
忽然,右前方,炮排一个战士忽然惊喜着叫了起来:
“连长,你们快来!这里还有一个同志活着!”
“哪里?”
七连的战士们都精神一震,这时候这样的消息,是如此的珍贵!
“这——”
徐青马上跟随大家赶了过去,那是一个躺在炮弹坑里的老战士,他似乎是被炸弹震到了这一边,整个人半截埋在尸体堆里,眼睛还直愣愣睁着。
也正是因为如此,有战士发现他眼睫毛还在动,童孔在涣散,但还有轻微的呼吸。
伍千里见样,喊着他:
“快醒醒,不能睡!”
又是喂水,又是给他活动身子,过了好一会儿,这个老战士才慢慢好转了一丝过来。
他意识慢慢清醒回归,然后看到几十张脸齐刷刷的看着他,中间还夹杂着美军的服装,虚弱无比的他,一把手往后掏下意识想拿枪。
“老同志!我们是来支援的部队!”
伍千里马上阻止他。
这位老战士迷迷湖湖把眼皮子睁大,这才看清了眼前人是什么模样,说的什么话,惨白笑脸放松了下来:
“你们……”
“我们是第七穿插连,来接替你们守任的!”
徐青上前要给他披衣服,顺便把美军身上搜到的药品和绷带掏出来,想给他检查包扎。
“别,要不得。”
这位老战士推手拒绝,虚弱的开口,“要不得的,你娃把这些留给有用的战士们,我用不着……”
他费力想挣扎着坐起来,却浑身得不上劲,嘴皮子哆哆嗦嗦的,徐青只好忙扶住他。
“山下刚在打?”
这是个四川的老同志,口音很明显。他看着七连历经战火个个浑身抖擞的样子,又看到四周横尸的惨状,既高兴又伤心:
“我听见了听见了啊……打的好啊,好大的一片喊声,美国人在跑,可我们下不去帮忙了,冻着的,死掉的,都撂在这了,也没弹药了……刚刚还剩小孟活着,准备等美国人上来再打,看到打跑了美国人就放心了,你们看见他了吗,不会就我这个老家伙——哎,你们,你们来早点就好了……”
大家听了没有说话。
小孟是谁他们并不知道,躺着在地上的,死掉的人太多了。
老战士叨叨絮絮的,手伸兜里想抽点烟叶子,他用草头卷捏烟叶子,手一抖全撒在了地上,根本捞不起。
“给,抽我这个!”
徐青赶紧上前把自己怀里的烟掏出来,那是杨更思之前给他的,他没抽。一直就放在兜里用布裹着,裹的已经皱巴巴的。
“谢谢……”
老战士接过来。
“同志,你知道东边那块小高地刚刚……”
徐青见他刚是醒着的,有心想问那边爆炸的事情。
不过千里见他精神状态不好,马上开口道:
“别问了,让他休息,这里交给我们来守……”
“给你们,给你们,你们也要小心美国人啊!”
这个老战士脑子里似乎不是很清醒,有些上话不接下话的,声音大了起来:
“我听见了,那是我们连长,小高岭我听到了,是他?老杨他是不是炸了已经?我知道,我就知道……”
他越说神情越悲哀,手掌缓慢的想够着些什么,够不着:“没有活人了,没了啊,都没了……我们排原本也在那边,连长让我们先走,我就知道不对劲了……”
“大家不愿意退,命令一下又莫法子不走,我们就跟着其他战士来到这边高地继续打,继续打……”
徐青:“杨更思杨连长吗?”
老战士不说话了。不知是忘回答了,还是没听见,自顾自的说着:“那里,那里……”
他一手颤颤巍巍指着他身后尸体堆里。有战士立刻回神,过去看,发现里面埋着一挺勃克林重机枪。
“我们连的重机枪,没弹供着了,老杨让我送下去,送给营部,千万不能坏了,千万不能坏了,我送不下去了,你们收着……”
他连说了好几遍。
七连只好收下。
徐青借着旁边燃烧的山火点着了香烟,老战士哆嗦着吸了一口:“真香,好烟呐。”
余从戎忍不住道:“就是你们杨连长给的……”
“那个烟嘛?——我要过,他不给。”
老战士这会又听到了,他苍白的笑了起来:“还是让我抽到了嘛……”
“好烟!好烟!”
他干笑着,忽然又轻喊了几声。
然后抽着抽着就不讲话了。
大家以为他不想说了,可徐青在旁边忽然感觉到他的动作慢慢越来越慢,没抽完的烟头从指尖燃烧殆尽,烧黑掉了下来……
“你……”
徐青愣住了。
他用手轻轻碰向老战士的鼻息,不可置信:
“……没气了。”
千里愣住了:
“你说什么……”
他在低头思忖老战士说的杨连长的事,突然听到徐青的话,以为听错了。
徐青抬头,面无表情:“他死了。”
七连也全部愣住了。
伍千里马上“刷”的一下蹲下来,他看着这位老战士的双眼,还在睁,脸上咪咪带着点笑,虚虚渺渺的看着前方高地悬崖处。正南方向——那是九兵团来的方向,他们回家的方向。
但老兵眼里已经没了焦距,身上也一动不动。
“同志……”
伍千里一碰,老兵的身体就往后倒去。
徐青接住了。
身体是冰的,梆硬的冰。
怎么了呢?冻死了。
冻成了一座冰凋。
又…一座冰凋。
明明看起来面色如常,只是苍白了些,但实际上身体被冻的早已经没了知觉。
和他的杨连长不同,这位老同志没有任何遗言和呼喊,就这么静静的消逝在了这片高地上。
徐青这才明白,那烟……他也不可能抽到任何味道,那些喋喋不休的话,那些嘱托,都只是回光返照。
“怎么会!刚刚还好好的……”
余从戎傻了眼,他还以为是徐青开玩笑,但看到伍千里面沉如水,再看了看地上没了生息的老战士。
他和所有人都明白过来。
可这已经是这支连队的最后一个战士。
周围。
一时只剩下天上飞机呼啸的声音,破烂不堪的战壕里人堆拥挤躲避,但没有声音,黑漆漆的战士们脸上俱是一片寂静。
他们见惯了太多太多死亡,但依旧如此的敬畏。
“弹药还剩多少?”
千里豁然起身,闷声开口。
梅生抬头,看他神色斟酌开口:“节省着用,还能支持两天。”
千里:“炮弹?”
雷公:“……一夜。”
千里点头。
忽然又道:“白磷弹还有吗?”
梅生犹豫着:“还有一箱。但千里,团部说国际上有新闻,要上缴再研究研究,暂时不让用了……”
“不管。”
千里霎时间红了眼睛,语气像钢钉一样落在地面,字字冒火,“怎么就不给用?我们死了这么多人,我偏要用,全给我搬上来!”
刷刷刷!
所有人的眼神都聚集过来。
大家寂静中带着一丝惊愕。
这是伍千里在他们印象中第一次失态,也是第一次……抗拒上面的命令。
千里没管众人的眼神。
彭!
被战士们一路保管最严实的那小箱白磷弹,从打完北极熊团就一直封存着的白磷弹,那象征着地狱之火的可怕武器,就被伍千里这么丢在徐青面前:
“伍万里,这些都是你的了!”
他口牙之间仿佛有钢铁在咬:“我全给你。看到这些死掉的人吗?他们连长、副连长,排长、班长,老兵、新兵,上上下下有一个算一个都倒在了这里……你不是准,你不是‘没羽箭’,你不是‘幽灵’狙击手吗?”
“伍万里,这里就属你投的最准,今天你给我听好,给我记住了,我以第七穿插连连长的身份命令你,我要你拿着这些美国人的白磷弹好好扔,好好的打!”
“你还要什么,我都给你,没有,整个七连去美国人那里抢都给你抢过来!我只有一个要求……”
“给我好好的——”
他看着地上平静而微笑的“冰凋”:“弄死他们!
!”
轰!
此时,一架飞机恰好从天上划过,千里的怒吼跟飞机引擎声混在一起。卷起的气流中不断震落飘起碎土与雪层,夹杂着很多鲜血,就撒在他们头顶。
徐青听着千里的话。
抬眼正对天上闪着星条五角星的飞机,机翼下那些弯弯朵朵在天空中蜿蜒着,像生命开出的花,只不过如他所见,是血色的。
正如,他此刻沸腾的心!
他重重点头,眼里同样有火在烧:
“好……弄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