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病床上的人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拉掉脸上的氧气罩。

二爷爷顺从他的意见，把氧气罩摘了下来。

老人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便对苏楠说道：“锦程……怎么没来？”

和其他病入膏肓的人不一样，他的精神倒还清醒，只是身体已经不允许他清醒，他只能这么理智的看着自己一步步的走向死亡。

“锦程……有事耽误了，在路上。”

“哦……”他应了一声，随即说道：“不对……锦程……在那个人身边吧……”

苏楠骤然一愣，随即明白他说的‘那个人’是谁。

外公又沉吟半晌道：“慎行也没来？”

苏楠道：“孩子太小，不能坐飞机，我，我带照片来了，还有视频。”

说着赶紧掏出手机将方慎行的照片和平时苏苏给拍摄的视频拿出来给外公看，粉嫩嫩的小家伙踢腿喝奶的样子很招人喜欢。

时不时的咧嘴一笑，那模样当真是让人看了爱不释手。

老人咧嘴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来，他低低叹道：“好，好啊，长得，长得像锦程，小时候……”

苏楠破涕为笑的点点头，收了手机。

老人每说一句话都要费很大的力气，躺在那里喘息半晌才能接上下一茬。

“我，我要死了吧……”

“外公……”

老人叹气：“我这辈子最，最对不起的人，是静秋……”

苏楠低垂了眉眼，低下了头，心底那份不安越来越强烈。

“当初……是我糊涂，是我和老战友一步踏错……不过，好在我，及时收手，没有酿成大错……”

他又沉吟半晌道：“但我没想到，这事，就像滚雪球，越来越大……直到无法挽回……我，一旦拆穿，不光是他，连我也……身败名裂，这，这辈子的名誉算是，毁了……”

苏楠沉默，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让她隐约猜到了真相，但亲耳听到又是另外一番感受。

“楠楠……外公，也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爸妈……”

“静秋知道这事，我不让她插手，她不同意，她，她说，总得有人，来扳倒他，只不过……我还是不同意，不支持……我怕事情闹大了……连我也牵扯进去，我这一辈子，这一辈子临死还，还落不到一个善终……落不到一个好名声……”

苏楠明白，方静秋自始至终不是这件祸事的发起人，早在十多年前，这些隐藏在黑暗中的势力就已经开始滋生蔓延。

而黑暗的源头曾经还有外公的参与，虽然他及时抽身，但他当时的影响力却不容小觑，如果没有他，说不定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会夭折。

而他一开始的初心也并非就是为了钱，甚至，甚至也许只是自私的想要拯救自己。

“我对不起她……对不起静秋……”这个他曾经最疼爱的外孙女，此时此刻让他泪流满面。

苏楠也不由哽咽，遥想她第一次见到方静秋的时候，这位知书达理的姐姐符合所有大家闺秀的特质，那么体贴而又善解人意。

且不论她私下里脾气如何不好，但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样的家教，这样的生活经历会铸造出一个宛如吸血鬼一样的女企业家。

垄断药品市场？进口违禁药品？圈禁科研工作者？

如果不把事情闹大，那些无法大白于天下的真相只会继续在黑暗中蛰伏。

而从中获利之人，也仍然会逍遥法外。

只有把事情闹大了，避无可避，躲无可躲，那人才有伏法的可能，这也许就是方静秋一开始的初心吧。

病床上的老人已经奄奄一息，甚至干枯的眼眶之中无法再流出眼泪。

此时此刻的苏楠心如刀绞，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老人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

就在苏楠以为老人已经不想再说什么的时候，他又开口说道：“你，别怪锦程，他，他过去，是为了你……为了保护你，他用自己做了人质……”

“我猜到了……”苏楠眼眶发热：“他是您的外孙，也不是头脑一热的黄毛小子，他有分寸。”

“嗯……”

老人长长吐了一口气，脸色已经毫无血色。

二爷爷见状又赶紧将氧气罩给他戴在脸上，监控设备上的数据这才有了起伏。

跟着二爷爷出了病房，苏楠脸上虽然仍有忧伤，但更多的则是迷茫。

随着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老人去世，属于他们的时代也即将逝去，看似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她却不知为何感到如此的悲伤。

当天晚上李家的老爷子去世了，讣告发往全世界各地，上至高级领导下至他的学生，纷纷前来吊唁参加他的追悼会。

在老爷子的追悼会上，苏楠终于又见到了方锦程，只不过现在的他并没有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而是跟在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身边。

老人一头白发，身形却依旧挺拔，穿着制服，上面佩戴者战功卓著的勋章。

他静静的站在玻璃棺前，看着里面被鲜花和旗帜簇拥而沉睡的人，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

“你可算是走了，带着一身功与名……”

身着黑衣佩戴白花的苏楠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这几天她睡的一直不安稳的，眼睑之下有着深深的黑眼圈。

大堂里人数众多，无一不是黑衣白花，但安静的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站在棺材前的老人深深叹了口气，拄着拐杖又往前走了两步。

“你的孙子都是好样的，好样的……跟你年轻时，有的一比，你走了，我得多寂寞……不过，可能用不了几天，我也就跟着你一块去了。待入那阎罗殿中，你我再挥旌旗！阔斧刀！酬——壮志！如何？哈哈哈哈哈！”

老人发出爽朗的笑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笑着笑着，眼眶湿润了，也许是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也许是真的在为这位逝去的老友悲伤。

“你死的很是时候，死的多光彩吶……”

深深叹了口气，语气之中略有怨念。

苏楠看了方锦程一眼，后者微微点头。

她深呼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在老人面前掏出自己的证件：“您好，我是苏楠，来自A市公安局，刑侦科”

老人眯眼看向苏楠，皱纹密布的脸上笑容慈祥，他上前两步靠近苏楠轻声说道：“我认识你……对不住啊，女娃子……因为，如果不要了你的命，你就有可能要了我的命。”

苏楠目光冷凝，依旧镇定自若：“现在结果已经出来了。”

老人点头，继而回头看向不远处的方锦程，又看看苏楠，他再一次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挺好的，知道一般人撼动不了我，老李头便牺牲了他最得意的两个外孙。这小子当初跟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没打算信任他，但他说的很好听，说什么，只要我肯帮他救出他姐姐，不要再对你出手，他就和我同气连枝，继承他外公和他姐姐未完成的事业……”

苏楠早就想过，方锦程要想取得这个人的信任，也只能用这个法子。

“我也早就猜到了，他来我身边无非就是想要获取更多证据和情报，行，我就成全他，而且老头子我还要让他看看，笑到最后的人到底是谁。”

苏楠道：“你错了，他知道得不到什么情报，所以也不是冲着这个目标去的。”

老人挑眉：“难不成真的只是为了保护你？我未必是个守信用的人，你看，我就算答应了，机场不也差点要了你的命吗。”

苏楠依旧与他对峙：“他只是想随时知道你的行踪而已，他怕你狗急跳墙想要逃往国外。不过，也许直到A市潘英落网之前，你应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都非常自信吧。”

老人依然在笑，只不过这笑容却有些维持不住了，只剩下脸部肌肉的线条在强行支撑。

苏楠无奈道：“有什么话到最高检再说吧，这里人多，我想给你留点体面。”

老人抿嘴点头：“也行，拖到现在才给我一个结果，够了，这辈子，活够本了，你就算让我在外头继续活着，我又能活几天呢？”

“您这辈子够本了，您的子孙呢？参与这些事件的应该不止我大姐方静秋吧？”

老人脸色霎时一白，在看向苏楠的时候已经掺杂了深深的怨念。

“树倒猢狲散这个道理，您应该懂。”苏楠说完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有些事，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去做，以身试法，哪怕你的社会地位再高，也无法逃脱法律的制裁，公道迟早回来。”

在外公的灵堂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位老人被她带离追悼会现场。

走到方锦程身边的时候，多日未见的小两口还有很多话要说，但彼此相视一眼也不过是匆匆点点头。

知道对方很好，这就足够了，他们还有各自的烂摊子要收拾。

苏楠看向灵堂外面的天空，天很蓝，天气也很好，来S市时的慌乱无措以及无所适从都尽数一扫而空。

现在的她，自信而又冷静，因为她知道，从今往后，这伴随她多年的噩梦，终于由她亲手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