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琴起了个大早。
起床的时候,外头起了大雾,灰蒙蒙的一片,还掺了些没燃烧干净的塑料味道,闻着不大舒服。
雾起的厚实,说是厚,不过是与前几日的艳阳高照相比,多了些看不清的味道,端着凉意。
也难怪,今儿个是大寒了。
大寒有三侯,这个候,大抵是等的意思,早前儿没有气候,到了什么节气,凭的都是些飞禽走兽、万物更迭,诸如夏至,会有说鹿角解,半夏生。
到了大寒这,也流传了有三侯:
鸡乳、征鸟厉疾、水泽腹坚。
这意思是说,到了大寒节气,歇冬的母鸡就开始产蛋,可以孵小鸡了。
等再过了一会,鹰隼凌空盘旋捕食更猛烈。
又过几天,连河塘中央都会结起坚硬的冰层。
淮琴伸了个懒腰,不算臃肿的身材里,能够透过窗棂,看到门前的菜园。
大寒嘛,是得有个派头的,霜打的茄子焉了吧唧的,厚厚的萝卜根深埋土里,盖了点清晨的露水,和昨夜凝华的霜气,估摸着是可以吃了。
淮琴看了一阵,又想起锅里头烧的水,忙转过去拾掇着柴薪,静谧的山村里,兴起了大寒的第一缕炊烟。
村东头响了爆竹,是昨儿个夜里发生的事,淮琴问了一道,原来是做木匠的刘叔老了。
老人家的事,总得犯些个忌讳,死不能说死,得说个“老”,合乎寿终正寝的味道,那才行呢。
淮琴估摸着刘叔的样,脑子里有些模糊。末了,方才记起一张脸来,督促着自己晚些时候再过去吊唁。
她跪了跪手指头,年轻的时候,还颇得刘叔的照顾,村东村西隔的有些距离,平日里有啥好吃的,也不忘给自己家捎上一份,承着这份情面,她理当是要去一趟的。
但她还有要做的事。
逢了大寒,过不久就是年了,她得拾掇起来,过
年要用的家伙事,也得收拾着,免得到时候手头没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是?
有的时候手里忙活着,她也会忽然晃晃神,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淮琴嫂……”
声音听着耳熟,再一恍神,就记起来了。
于是便会叹口气。
能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个。
所以说老天真是个不长眼的滚蛋,活又让人活得慷慨,走又让人了无牵挂。
生的人留下缅怀。
死的人寂寥。
叹气归叹气罢,她一个妇人,撑起这么个家,早些年丈夫又死得早,半大点的孩子,也因着工作的缘故,去了挺远的地方——
听说,是叫上海还是什么的。
淮琴嗤之以鼻,上海的菜再好吃,哪有家里的好吃呢?
醋溜的酸菜切丝,再往锅里面这么一滚,滋溜的香味儿蹭得就上来了,闻着口吃生津,再配上几块熏好的腊肉,过年的烟火气,瞬间就送进去了。
再一看,上海的菜就落了下乘。
最起码,淮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闲来无事的时候,她便会在村口眺望,眺望着有一天,工作的孩子就回来了。
今儿个是大寒,距离过年,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每一次村里的人从外头回来,她都会迎上去问一道:
“看到我的男娃儿了吗?”
进村的人摇摇头,淮琴从年头等到了年尾。
村口有些嘴碎的,便会搭个小台子,闲下来的时候嗑嗑瓜子,说一说家里长短的,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但淮琴不咋去。
家里的农活都没忙完呢,地里的土指着年前再翻一道,再过不久就立春的功夫,又得忙活着播种了,哪有那么多机会去唠嗑呢?
所以有的时候,从村头路过一下下,放下肩上扛着的锄头,过来喝杯茶歇一歇,就当是
休息了。
生活像是柄无情的刀叉,随意的划拉一下,就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比如掌心的老茧越积越厚,指尖的泥土,因为太过渗透的关系,已经怎么洗都洗不掉了。
比如她已经习惯了大着嗓子,在田埂上大口大口的喝着水,背上是灼热炙烤的阳光。
偶尔照照镜子,她也会怀念起刚来的时候,想起纤细的手指,光洁的脸蛋,无奈的愣愣神。
最近流行起了智能手机,淮琴也弄了一个。
她的那部老年机陪她走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如今毛病越来越多,也越发的不好用了。
到了该退休的时候。
新手机是个新鲜玩意,特别是村里头流行玩啥微信,一个个起的什么花里胡哨的用户名,再互相扫一扫的加个好友,闲下来的时候打个视频啥的。
别提有多快乐了。
淮琴也创了个微信,微信名倒是不花哨,就是她自己的名字:
“淮琴。”
联系人里,早已加上了平时那些熟络的好友,就连昨儿个刚老的刘叔,也在她的列表里面。
她无意识地点开,头像是个挺精神的老头,淮琴恍然记起,上个月的时候,刘叔还来找自己喝茶呢。
再一看的时候,头像就暗下去了,如同一个蜷缩着的灵魂,逐渐的深埋地底。
睡觉的时候,淮琴怎么都躺不安生,总觉着还有啥事没干来着,习惯性的跪了跪手指头,掰着一道一道算:
“地里的化肥已经买来了搁置,刘叔那下午也抽空去了,刘嫂看上去还有点精神,只是强打着,忙活着丧事……”
还有什么呢?
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淮琴忽然想起来了,今儿个还没去村口呢。
“看到我的男娃儿了吗?”
她没说,今儿个也来不及说了。
今晚,大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