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夏
人活一生,草木一秋,肯定得来到这。
——题记
楼十八在等。
在等什么呢?
等东风三月跫音响起,雨水漫起春帷?
还是等着时节变得再热一点,那夏天的脚步悄咪咪地踏过来呢?
他就这么倚着城墙,旁边落了块青石。
青石镌刻年轮,看起来是有那么些年头了的,上头的痕迹驳杂,刀刀笔笔都残留着岁月的味道,楼十八随手搭在了上面。
不远处是个酒家,卖酒的人瞅着这儿的人流不少,从家里头扯了几块不成样的布,随便这么一遮,倒也挡了些太阳,换了块阴凉的地。
于是过往的渴了口,倒也会过来寻上一碗,解解这沿途的寂寞。
更多的是,充满着书生意气的那么些人,嘴里吟唱着什么“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类的话,碗里的酒一杯杯的下了肚,然后在第二天一个天刚拂晓的早晨,悄悄的离开——
披一身的月色。
所以说从来都没有什么长亭向晚,也没有什么激情豪烈的话,只是在分别的时候,有些人留在了昨天。
楼十八也喝酒,和他们一样。
却也不一样。
他的怀里揣了个酒壶,酒壶一晃一晃的,里面的酒水来回激荡,倒也馋人得紧。
楼十八和他们那些书生不一样,不吟什么“大江东去”的豪迈,也不唱什么“千古风流人物”的激情,只是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就着满目的热闹烟火气,嘴里的酒下了肚,淋在了身上的泥泞。
按照她的话是,等来年的夏天到了,便是回来了。
于是他早早的就在这等,早了有半个春天,城门的草木还没来得及泛起新鲜,楼十八就在这了。
他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衣服看起来是有些皱了的,许是太久没有清洗的缘故,若是靠的近了些,还能闻到他身上那一股不知名的酸味。
说
是酸味,倒不如是臭味来的更为恰当吧。
来往的人行色匆匆,见着他了,本想着施舍些个发财钱的,闻着他这身上的味儿,也是急急忙忙的避开了去——
宛如洪荒猛兽。
前天晚上下了场雨,冰冷的雨水洗刷着人间,城门口早早的便是关了,任凭骤雨清洗着城墙的青石,清晰的泥泞打湿了楼十八的裤脚。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已经是早春的时分,怎么会这么冷呢?
楼十八只觉着身子冷,待得第二天放了晴,也没能暖和起来,却也无法暖和起来。
旁边的青石泛起了淡淡的荧光,惹着眼前的景色都是一片氤氲,小酒馆里声音起了喧嚣,看得他很是眼熟。
好像,她离开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吧。
楼十八还记得,那晚的月亮很是圆润,遥遥地挂在枝上,像个调皮的小姑娘,很是好奇的看着下面的那群人,觥筹交错,起坐喧哗。
他便坐落在一角,看着眼前的女孩替他挡酒,高高的马尾盘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把那些好的坏的酒,统统都给抵挡了去,明明,他才是将军来着。
她不过就是个小小的侍女。
但,哪怕是个侍女,跟这些男人拼起酒来,却也是分毫不让,颇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味道,引得周围的人一阵喝彩。
他缓缓的起了身,眼中因为酒而闪过的迷惘早已消散,精光乍起,手中的酒杯振臂一呼:
“众将士,今日共饮庆功酒,来日当取万海平!”
他们,是要去平乱的。
底下的将士纷纷附和,手中的酒杯见了底,脸上的红润,倒是又多了几分——
看得她异彩连连。
她只是个侍女,倒也起了大胆。
“将军,你们何时才能回来呢?”
楼十八脸上挂着微醺,就连看着她的眼睛也是迷离的,只有手上的力道依旧温柔,宽厚的大手,上头的茧子来回摩挲着,很有力量:
“等来年的夏天到了,便是回来
了。”
说这话的时候,月亮藏起了自己的一角,露出极为好看的、弯弯的月牙,就这么低头看着,再时不时发出痴痴的一声笑,很是柔和。
所以,当夏天快到的时候,楼十八便在这等着了,来来往往的人步子匆匆,脸上没有多少焦虑,只是挂着苍白,看上去有些瘆人。
也只是瘆人罢了。
楼十八还是靠着青石,目光盯着远方,像是要在哪重重山峦中,寻出那道自己魂牵梦萦的身影一样,仿佛一座亘古不变的顽石。
离酒馆不远的地方,来了个唱戏的园子,哪怕是隔得远了,空气中都能陆陆续续的、飘来几句戏腔,听得他一阵舒适。
“人活一生,草木一秋,肯定得来到这。”
入了夜的时候,城门口就更冷了,巡逻的士兵挂上灯笼,红色的薄纱换了个白,掩映在淡淡的城墙下,将他的身影都给包裹了进去,再远一点的,像是能听到轻轻的声音——
像是个抽泣。
楼十八呆了呆,这声音是有点耳熟的,最起码是听过,只是倒腾着自己的记忆,眼睛里的那点点白色,终于是泛起了红,再说话的时候,往日那副将军的样,也没了半点影子:
“你终于来了啊。”
声音都有些儿发颤。
她淡淡的笑着,白色的灯笼照得女子整个人都蒙了层白,柔和的月光洒下,亦如那日晚上的风景,他们好像什么都没变,一个没去平叛,一个也没苦苦的等着。
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红色的灯笼挂了白,喝酒的女子柔柔弱弱的,嗫嚅着说了一声,声音很是好听:
“嗯,来了。”
清清冷冷的样子,伸出的手冷得可以,仿佛极北之地的寒冰,怎么也暖不起来。
城门不知何时是开了的,微微的起了点风,吹得头顶的灯笼都在左右摇曳着,楼十八笑了笑,旁边的女子透着温婉,看上去有些不大真切的味道,他又瞥了眼酒馆,入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