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景清来不是有什么旨意传达,而是问了他一句很奇怪的话。每天早上起来,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一般的臣子肯定会说,早上起来第一件事,便想到皇恩浩荡,到了衙门浑身都是劲儿,满脑想着都是怎么报效朝廷。
可景清毕竟不是一般人,他却直截了当的回了一句:“人生大事,吃喝二字。臣每天起来,就是想着吃什么!”
景清以直臣着称,他的侍君之道,就是说实话,说真话,那怕这个实话不中听,是砍头的罪过,他也依然如此。
朱雄英虽然常常被他气的三尸暴神跳,但却着实欣赏他的忠直,不仅亲笔御赐:诤如魏征,还用其为通政使,一用就是十几年。
景清是块磨刀石,连朱雄英身上的棱角都能磨,就别说朱文圻这混账了。他想好了,以景清为诚王师,让这个强项令好好磨磨。
从今天开始,朱文圻减去一切护卫、侍从,跟着景清回府,像个普通学子一般,跟在老师身边学习,包括在公署办差。
当然,自己的孩子有多顽劣,朱雄英心里也是一清二楚,是以特赐戒尺一把;并明着告诉景清,当成自己的孩子,狠狠地抽。
今生父子,前世冤家,这些兔崽子,对自己老子的话,从来都是听一半,忘一半。想他们成材,就得被别人踢着、踹着,这就是师傅的作用。
“景爱卿,这个逆子,朕就交给你了。望卿不避礼法,多多管教于他。”
“是,皇上,臣醒的,自然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交待。”
交待完了景清,朱雄英和徐允恭漫步在宫道上,一边走,一边说着事。徐允恭还不由感叹,这宫里的景色,一成不变,跟三十年前没什么两样。
是啊,那时候,他们都年轻,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气力,踌躇满志,一心缔造一个清平盛世。
“哎,允恭,你今儿可不仅是来奏事的吧!朕怎么觉得你是话里有话呢?”
叹了口气,徐允恭面色沉重道:“什么都瞒不过陛下。臣,臣的确有话没说。”
昨日,徐妙锦带着朱月华,拾弄了下花草,夜里在廊下与女儿说着说着话便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没遭一点罪。
听到这话,朱雄英身子一顿,心头一紧,脑子里全是徐妙锦与他的点点滴滴,恩恩怨怨。为了自在,为了跟他置气,在道观出家,徐妙锦真的自在了?
扶着栏杆,喘了好一会儿,朱雄英沉声道:“允恭,你替朕传旨,着抹去贤妃徐氏一切画像及史书记载,以庶人之礼,葬在帝陵之侧。”
既然她的临终之愿是徐家帮着操持后事,朱雄英愿意成全她。当然,从这一点也看出来了徐妙锦与其他妃嫔的不同,即便几十年过去了,她的话,皇帝依然要听。
徐允恭领旨恭身退下后,朱雄英踉跄了一下,鲁植上前去扶,也被他一把推开。一个人,径直走回武英殿。
坐在空旷的殿中,朱雄英长长地叹了口气,一直沉默不言,连晚上的膳食都没吃。鲁植、常森是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进,便只能遣人去请皇后。
而皇后便只带来一碗小米粥,摆在桉前,抿了抿嘴沉声道:“逝者已矣,陛下还是应该保重龙体要紧。”
见朱雄英不说话,沐婕又补充道:“臣妾知道,您心里不好受。可陛下也该明白,贤妃求的,不是富贵,亦不是身前身后的荣宠。”
沐婕嫁到朱家这么多年,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后,见过形形色色的女人,用尽了手段了,想要爬上皇帝的龙床。
可徐妙锦的确与那些女人不用,她求的是一颗不问是非,只有尹人的心。朱雄英是九五之尊,万人之上,注定无法向寻常夫妻那般对人。
也许,徐妙锦最大的错误,就是投胎到了徐家,如果她不是徐家的女儿,嫁个寻常人,也许能落一个平安顺遂。
但沐婕得说一句,说给她自在,也不是真的自在。就算徐妙锦三番五次的忤逆圣躬,毕竟夫妻一场,皇帝以庶人之礼,安葬贤妃,是不是有些刻薄了。
“那你说怎么办,让朕自食其言,以皇妃之礼,葬入朕的妃陵吗?”
话间,朱雄英叹了一口气:“她与朕,早就是相看两相厌了。况且,身后事由徐家来办是她的遗愿,朕不愿意勉强她。”
沐婕见皇帝,手里攥着那件月牙明玉,心里也跟着叹了口气。这是半块,另一块在徐妙锦手中,也是她当年出宫时,唯一拿走的东西。
两个人心里明明都有对方,却谁也不肯让步,生生的倔强,硬是把他们推到了对立面,反目半生。
可朱月华是无辜的,那孩子自打降生,便一直随其母在长松观清修。如今的确也不该在观中再住下去,宜造天潢玉牒,纳入宗籍,册为公主。
“宗室礼法这么严,那孩子还能回归皇室吗?”
沐婕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宗人府掌握吴、鲁二王手中,皇帝想给朱月华恢复身份,就是一句话的事。
之所以这么问,便因为后宫嫔妃,她们的三言两语,可都是刀子,是能杀人的。月华那般干净的孩子,怎么能受得了她们的挤兑。
頟首点头,沐婕肯定道:“能,后宫中谁敢置喙,臣妾这个中宫皇后,绝不轻饶。”
行,有皇后这话就行。朱雄英展开一张空白圣旨,挥毫泼墨,册朱月华为和敬公主,列在皇后名下,给予嫡公主待遇。
这道旨意即刻下达,但王法不外乎人情,让和敬给她的母亲守完灵,再行进宫。
将圣旨交给皇后,朱雄英感慨道:“又多了一个女儿,朕不知道是喜还是悲。”
“是喜是悲,都是我们的命,都得熬着。臣妾回去就安排,就让她与青玉青玉住在一起。等三年孝期满了,也给她寻个如意郎君。”
作为皇后,作为徐妙锦的好姐妹,沐婕能做的就是这些。天家门墙里,好多人好多事,都是身不由己,天子尚且如此,更别说她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