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与别处不同,像一个独立于大江大湖之外的水缸,外面如何的波涛汹涌都于它无干,水缸里的鱼悠然自在,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天下乱成一锅粥,京城依然是一缸水。
王公贵族翘着二郎腿,剔着牙指点万里江山;各个衙门的官僚晒着太阳,哼着小曲笑对风云变幻;就连天子脚下的草,都有股子勃然的傲气。在他们眼里,大清国和康乾盛世时一样,固若金汤,万邦敬仰。
钟以士与仉云燕是山野的铁蒺藜,虽然有刺却是拘谨的。二人扮作书生,走在京城的大街上,看上去风流倜傥,但掩不住眼神里的茫然。
京城太大了,大街连着胡同,仿若血脉连着心肺肝胆,气势磅礴的紫禁城,贵气森然的王爷府,青砖碧瓦的百姓家,无不透着福寿绵长的气韵。若非看过外面的万物萧条,一定会相信大清国正如日中天。
一阵马蹄声由身后传来,两匹快马疾驰而来,高喊着:“让开,让开!六百里回急……”
街上行人毫不惊慌,近年来,六百里加急如从西山下来的运水车一般,几乎一天一趟,不知什么事这么紧急,也不见急过之后有什么不同。
钟以士躲到路边的商铺檐下,仉云燕撤身慢了一步,肩上挨了一鞭子。
商铺的伙计瞧着他笑:“乡下老憨,听不着马蹄子声过来么。”
钟以士道:“你生下来便是京城人?”
“让您说着喽,小的正是在京城出生的。”小伙计一脸的不屑。
“那你一定知道肃亲王府怎么走喽?”钟以士模仿他的语气道。
小伙计打量了钟以士一下,“由哪儿来?”
“你管我们由哪里来,一个小伙计罢了,嘴脸比尚书都大。”仉云燕道。
这时,由旁边的书肆里走出一个公子,衣着华贵,高视阔步,背着手,目空一切的样子,道:“谁在这里放肆,竟然敢拿朝廷命官打镲!”
钟以士低声嘟囔了一句,“京城里的人说话原来都这副腔调。”
那公子听见,笑道:“兄台,要不怎么叫京城呢,王气普照,万物沾光。人往高处走,哪有不学好的。”
仉云燕冷笑道:“这叫学好?穷端!”
那公子瞥了仉云燕一眼,并不生气,笑了笑转身施施然向前走去。
钟以士道:“这位公子,向您打听个道,请问肃亲王府如何走法。”
那公子见问,回身道:“您是肃王府的亲戚?”
“京城里的人怎么都爱把自己当捕快,问个道而已,犯得着刨根问底么。”仉云燕道。
“巧了,在下便是肃王府的人,不该问一问吗?”
此人叫徴宜,是肃王爷善耆的侧福晋之弟,关外奉天人,年方十八,寄居肃王府读书,人称宜公子。
钟以士要找的是肃王府侍卫沈同,宜公子道:“我认得沈同。”
沈同并非王爷府的侍卫,而是巡捕营的捕头。前年演武时,沈同因武艺高强被肃王爷相中,要到府里做轮值护卫,就是隔一段时间轮换一次的那种,不可常驻在王爷府上。
钟以士不懂王爷府侍卫的规矩。王爷府的侍卫全来自八旗兵,除非包衣奴才出身,否则绝不会有汉人。
何少白应该懂的,兴许是他口误。钟以士想着,并不往心里去,只是觉得请托一个巡捕营的捕头,办补缺调职的大事,有些不着调。
走过几条胡同,前面转过弯去便是肃王府。宜公子很健谈,不停地向钟、仉二人说道着京城里的故事。
年轻人碰到一起,开始时互相瞧着不顺眼,聊过几句找到共通之处,便又觉得格外近道,朋友都是这样处来的。
宜公子虽也是八旗子弟,在京城却没几个聊得来的朋友,见到外面的人,觉得新鲜,而且钟、仉二人长得干净俊美,瞧着舒服,宜公子一见便喜欢上了。
再走几步路,胡同口有个算命先生,在摆摊卜卦,旁边站着几个公子哥在和他争执。
经过时听了一耳朵,原来是那算命先生不识时务,讲出不吉利的话,请卦的一位公子不高兴了,骂算命先生有意诅咒他。
算命先生是实话实说,不肯认下诅咒的恶名,两下便争执起来。其他人跟着起哄,那公子急了眼,一脚踢飞了算命摊。
宜公子知道那些人全是游手好闲的官宦子弟,便道:“几位公子非富即贵,犯得着和一个算命先生置气么。”
那位公子心里正有气,见宜公子抱打不平,便将怒气迁延到他身上,道:“要你管,小爷高兴和谁置气便和谁置气。”
宜公子笑笑道:“再强强不过命去,砸了算命先生的饭碗又能如何,你的命数依然改不了。”
那公子的同伴见宜公子谈吐非凡,道:“快走你的吧,少管闲事。”
算命先生收拾东西离开,临走丢下一句话,“福能躲过去,偏偏祸是躲不过去的,家道败落多因家中出孽子……”
他真是多话,这句话连钟以士都觉刺耳,哪里不好摆摊算命讨营生,偏要跑到天子脚下的皇城根来,这也罢了,偏还要说不讨人喜的话。
世间事,琢磨不透,世上的人,也各有下场,谁都弄不明白别人的活法。
算命先生的话一出口,那公子不干了,抢步上去挥拳就打,看那架式,应是练过拳脚的。
宜公子叫道:“不许打人……”
那公子的同伴推着宜公子走开道:“走开点,别溅身上血!你也听到了,是这个瞎子咒人,他还说过大清国气数已尽的话呢!此时便先教训他一顿,然后捉去顺天府,治他的忤逆之罪。”
仉云燕见几个人年轻人欺负一个算命瞎子,气不过,不禁脱口而出道:“他说得不对吗?”
仉云燕的口音一听便是外地人,那些人不愿招惹一身贵气的宜公子,可不怕外地人,于是围过来,要捉他和那算命先生一起送官。
钟以士怕他闯祸,道:“云燕,走吧,我们办正事要紧……”
仉云燕不是忍气吞声的人,早已和那几个人打在了一起。
宜公子瞧着仉云燕辗转腾挪,跳起落下,姿势异常赏心悦目,不由看得呆了,道:“打得好,打得好,让这帮小子知道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
说话间仉云燕已将那几人打翻在地,一时忘了身在何处,抱着双臂嘲讽道:“欺负人得有欺负人的能耐,就你们这几下子狗吃屎的功夫,连给小爷捶腿都不配。”
钟以士道:“云燕,玩够了罢,快些走……”
“走,去哪里?我来向这位公子讨教几招。”
旁边胡同里闪出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