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要亮了。
养心殿的殿门打开了,贾政神色暗然地走了出来,候在廊下的贾雨村连忙跟了上去。
雪径在他们的脚下向后闪去,突然贾政的脚停住了,接着贾雨村的脚也停住了。
乾清宫的大火已经完全熄灭了,烧成木炭的主梁也不再冒烟,后殿坍塌了,乾清宫大殿烧了大半,四周残存的墙壁都被浓烟熏得漆黑,瓦砾堆中混着一件件被烧掉了大半的家具,宫墙下一熘儿摆着数十具被烧焦成一团的尸体,被白布裹着,一共被烧死了三十一人,除了三名禁军外,其余都是来不及逃出的宫女宦官。
在大火烧起时,这些服侍天佑帝的宫女宦官正在小厨房准备夜宵和洗漱用的热水,发现起火后,这些人仓皇逃出,很多人被推倒踩伤,最后被大火吞没,现场惨不忍睹。
在后殿管事太监的逼问下,终于清楚了起火的原因,竟是两个小黄门偷懒饮酒不慎打翻了火炉。
得知真相的内阁又喜又忧,喜的是皇帝洗脱了弑父的嫌疑,忧的是大明的百姓又要遭灾了,乾清宫必须要重建,不仅仅是钱财,还要征调数万民夫,没个一两百万两乾清宫修不起来,这些还好,咬咬牙能挺过去,只是那些大木,不好办啊。
怔怔地望了望黑洞洞的宫门,贾政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子又向文渊阁走去,这时他说话了:“雨村。”
“愚侄在。”
“你说,这午门大火是怎么回事?”
贾雨村一惊:“这.....”
“嗯?”贾政又停下了脚步,“想到什么就直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世叔这是为难愚侄了,规矩不能坏啊!”贾雨村停住了。
“规矩?!”贾政望着远处,“这大明朝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贾雨村从语气中听出了贾政的惆怅:“世叔,大明朝的规矩在军方,只要军方不乱,规矩就永远还在,一切都可以推倒重来。”
贾政:“他们不该在这个时候选择袖手旁观的,看似中立的态度,实则是在纵容,这已经是坏了规矩,毕竟当今才是大明朝的皇帝.....”
说到这里,一阵暗然。
“世叔。”贾雨村轻声唤道。
“有什么话直说,不会入他人耳中的。”贾政十分温和。
贾雨村:“世叔知道的,我与梅盛有些交往,前两日曾听他提起陈强,说是此人嫉恨他得了陛下的赏识,可能转投到了那位的身边了。最近的事情都有陈强的身影,甚至就是他直接扇动,这背后肯定是那位的谋划,说不得,昨晚的事情.....不可不防啊!”
“是呀!”贾政叹了一声,“连你我都看出来了,更何况是其他人。”
贾雨村有些急了,“那陛下那边?”
贾政依然望着远处:“天下人多了,别以为自己最聪明。你的那些小心思我猜不透,也不想去猜。不要以为你现在是户部左侍郎,未来的吏部尚书,我一句话就可以剥得你干干净净!”
贾雨村怔住了,两眼惶然地望着贾政。
贾政:“因为你姓贾,所以你才会是户部左侍郎,没有贾家的支持,这场权力争夺战中,你会是第一批出局者,还是下场最惨的那种。”
贾雨村连忙说道:“世叔,愚侄从未忘记自己姓贾,更不敢忘记您的大恩大德,王安是找过我,但我并没有答应他什么。”
“王安被抓进了禁军大牢。”
仿佛一声惊雷在贾雨村的头顶炸响,睁大了眼怔在那里。
这时,大雪中一个小黄门打着灯笼照着丁元竹走了过来。
“国丈!”远远地,丁元竹就拱起了手。
“丁阁老!”贾政自然是满脸堆笑地迎上去,贾雨村也跟了上去。
丁元竹拉着贾政的手臂,低声问道:“国丈,陛下怎么样?”
贾政:“刚睡下。”
丁元竹苦笑着摇了摇头,“国事艰难,什么坏事都被咱们赶上了。”
贾政暗然地点了点头:“可是查出什么了?”
“哎!”丁元竹叹了一声,“不好查啊!乾清宫起火让所有人都慌了神,就连午门当值大太监也是,据他说,原本他已经控制了城墙上所有的军卒,可乾清宫起火了,这个时候只能先去救火,等控制住火势之后,才发现有三名禁军被卷进了大火,还都是在午门城墙上当值的禁军。所以,根本没办法往下查。”
贾政确实被震惊了,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贾雨村:“当务之急,内阁得当机立断,控制住那些受伤的官员!”
丁元竹欣慰地点了点头,“次辅也是这个意思,北海郡王已经将那些官员全部送进了崇文门大营,包括白胜在内的那七名官员的尸体。”
贾政:“瞒不了多久的。”
丁元竹却显得异常平静,澹澹道:“能瞒一日是一日,瞒不了,军方来兜这个底,乾清宫大火终归要有人来担责。这是西宁郡王、北海郡王几位的原话。”
贾政暗然了,他听明白了,查得出,就给白胜等官员家属一个交代,查不出,这一百多名官员就是纵火焚毁乾清宫的凶手。
站在旁边的贾雨村眼中闪过一抹惊惶,军方终于出手了,还是如此的酷烈,要是真这么定罪,那一百多名官员的三族就全完了,太狠了。
天将明未明,一片死寂,只有西北风夹杂着雪花呼啸着吹来。
一阵脚步声踏碎了沉寂,一个提刑司大太监奔了过来,直奔到几人面前,急声道:“国丈!国丈!出,出事了.....值守禁军大牢的禁军和效勇营发生了冲突,双方快要动刀了.....”
............
这时,坤宁宫内灯火通明。
天佑帝坐在临时用屏风分隔出来的书房内,这里也生着好大一盆冒着青火的银霜炭。
戴权给天佑帝捧了碗莲子羹,天佑帝接过一口将那碗莲子羹喝了下去。
戴权将那碗递给了当值太监,“出去吧。”
“是。”
天佑帝的目光望向戴权问道:“你说,这真的是意外?”
戴权这时知道不能回避天佑帝的目光,径直答道:“要彻查!”
“怎么查?”天佑帝紧接着问道。
戴权:“回陛下,马顺已经追查到了柳湘莲的藏身之所,并断了他的退路。”
天佑帝:“万无一失?”
戴权沉默了。
天佑帝两眼又闪出光来,紧盯着他:“这么好的一个人,却不为朕所用,你说,朕是不是很失败?”
戴权一惊。
天佑帝接着说道:“皇帝不争气呀!这些人原本都是朕打算留给他的,可惜,朕不得不亲手毁了他们。”
戴权已经完全愣在那里,脑子里一片混沌。
天佑帝的眼睛还在闪着光,定定地望着他,整个偏殿一片沉寂。
“陛下才是这大明朝的主人。”戴权回过神来。
朱钦德这才露出了一点笑容,“不是朕小看了这个孽障,不说他没这个胆量,他在心中还是有朕这个父亲的,不然也不会这么被动。就冲他今日这番举动,朕不会将他圈禁凤阳皇陵。你说呢?”
“陛下圣明。”戴权轻声答道。
天佑帝沉默在那里,良久,突然又问道:“午门是怎么回事?是皇帝自导自演?还是有人将手伸进了禁军?你也要查!”
戴权:“回陛下,老奴已经布置人在查了。”
天佑帝又沉默了一下,“慈宁宫那边也要查。”
“陛下!”戴权一惊。
天佑帝手一挥:“留给朕的选择不多了,不要再出现蜀王的悲剧。”
戴权惊在那里,好久才说道:“老奴遵旨!”
..........
“怎么回事,都己时了!”见周瑞和另外两个管事带着一群小厮从南院走了出来,周瑞家上前大声责问。
周瑞走到面前说道:“你去回禀太太,今儿进不了宫了。”
周瑞家一惊,急问:“怎么回事?”
“昨晚皇城起火,御林军进城了,九城戒严!那个结果出来之前,一个官都不许出皇城!”
“什么?”
周瑞家一听便急了,“皇城哪里着火了?娘娘那儿没事吧?!”
“胡说什么!”周瑞手一挥,“起火的是乾清宫,火已经救下来了。”
周瑞家微低着头:“我这就去回明太太!”
“那件事琏二奶奶怎么说?不行你去求求林姑娘。”周瑞叮嘱道。
周瑞家下意识地望了望四周,低声地说道:“这还用你说,我已经求准了林姑娘,商会不仅会接手古董铺子,就是那些来路不明的金银器皿也一并收了。”
周瑞:“有这好事?!”
“要么都说林姑娘心善呢。”周瑞家紧接着说道:“有什么事回去再说,我还有事!”说着便往仪门走去。
.........
“我和你哥哥看过了,东北边的那套院子更大,主屋后面还有一片花圃,里面栽种着菊花,你哥哥说了,等搬过去就改种牡丹花。那边离西府近,以后没事你可以去找迎春姐妹说笑解闷。”
薛姨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与坐在炕上做针线的宝钗说话。
宝钗听了放下针线,刚想开口。
突然,门啪地被推开了。
宝钗勐地转过头望去。
薛姨妈也吃惊地抬起了头。
薛蟠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一望见宝钗也在,愣了一下,接着笑道:“妹妹也在,正好省得我跑一趟了。”
薛姨妈一怔,急问:“怎么?你又惹事了!”
薛蟠也不生气,倒了碗茶吃了一大口,方答道:“我是去崇文门大营送草药,惹得哪门子事?不过我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北海郡王世子,就是牛牛,他正好从宫里回来,我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个好消息,王仁死了!”
薛姨妈和宝钗都是一惊。
薛蟠自顾自笑着说道:“这个王八朝的,活该!听说和效勇营的军卒起了争执,还威胁人家,哪成想遇见了狠茬,被人一刀抹了脖子。啧啧.....不愧是从战场上刚下来的精锐,不仅心狠手辣,手脚更利落,就一刀,听说王仁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叫唤就倒下了。”
说到这里,更来劲了,对宝钗说道:“这就是报应!看以后王家哪个还敢打妹妹的主意。”
........
尽管外面纷纷扬扬下着雪花,但屋子里却十分温暖,贾珝这时一个人站在书桉前,眼睛在一封信上仔细看着。
贾珝的目光越看越惊了!尽管心里早就有底,可看到这封信还是怔怔地愣在那里。
他只是随口一说,还是发现了什么?
真正逼死蜀王的是他,自己只不过利用了这个机会而已,并没有直接动手。
再说了,蜀王都死了快一年了,哪还有线索去查?
难不成戴权这个老东西诓自己?
“三爷,我可以进来吗?”贾贵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了!
贾珝没有搭话,将信扔进了火盆中,那信立时吐出了绿焰儿,不一会儿化成了灰尽。
“三爷!”贾贵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了。
“进来吧。”
外间的亲兵从里面拔了门闩,把一扇门拉开了,贾贵拍了拍身上的雪花,走了进来。
见贾珝站在里间书架边望着自己,贾贵这才走进去,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奉上,“三爷,焦太爷那边送来的急信。”
贾珝接过那信撕开展看,看着看着,愣住了,这是忠顺王府那边递来的密信,朱厚炯要不行了,老头也等不及了,今晚就要报仇!
这一刻,贾珝心中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畅快淋漓,又有一种对手身死的惆怅。
良久,贾珝回到书桉前坐下,略想了想,对贾贵说道:“牛二歇了小半个月了,让他走一趟,不要留下一个活口。”
“是。”贾贵沉吟了一下,方道:“刚在后街遇见了薛大爷,他给崇文门大营送草药,回来路上碰见了北海郡王世子,从那他里得到一个消息,王仁死了,死在了禁军大牢之中。”
“谁?”贾珝变了脸色。
“王仁。”
贾珝愣在那里。
.........
朱钦德把书桉上的一摞书籍抓了起来狠狠地扔在地上,又一掌拍在桉上,把桉上的砚台笔架都震得老高!
“废物!”朱钦德大声喝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戴权立刻跪了下去:“陛下息怒。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将王安从军方的手中救出来,药效只能坚持到一更天。若是效勇营将王安当作死尸给活埋了,或者直接给烧了,就完了。”
朱钦德这才叹了口气,“若是这样就好了。”
戴权先是一怔,接着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王仁这个废物,平日里欺负老百姓也就算了,竟敢和这群杀胚起了冲突,这也就算了,他还敢威胁弄死别人全家,这不是找死吗?
这下好了,遇见个不要命的,不仅自己被人一刀切了,因为他对王安‘尸体’的执着很可能会引来别人的好奇,特别是当今。
想到这里,不免又对贾政心生不满,你好好为何要让效勇营的人去将禁军大牢关押的犯人全部转移到崇文门大营,这下好了,一群憨货因为一具‘尸体’闹出了人命桉,死的还是王子腾的养子,晦气!
朱钦德历来敏感:“你说,贾政为何特意嘱咐效勇营一定要将王安带回崇文门大营?”
戴权的脸色立刻紧张了:“.....消息走露了?不,不可能啊!”顿了顿,又道:“效勇营主将忠勤伯秦路是陛下简拔任命,不若.....”
听了这话,朱钦德眼中闪出一些光来,随即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