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明未明。
大雪纷纷,到处白茫茫一片,漫天的飞雪裹着一行三十余骑在积雪的官道上艰难地行进,骑兵队伍中间护着一辆马车。
马车内,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微闭着眼睛盘腿坐着,脸上的胡子也长出来了,车外的风声一阵阵荡进他的耳中,此时距他出京已经过去了小半年,说长不长,但也不短,紫禁城都已经换了主人。
此次他踏遍了大明朝半壁江山,终于找到了一些线索,对于天佑帝的差事也算是有了个交代,想到这里,紧了紧身上的斗篷。
突然,马车“卡”的一声停住了。
前方,另一辆马车停在官道正中,挡住了去路。
骑在前面的两名锦衣卫力士警觉地对视了一眼,接着一齐策马驰了过去。
“怎么回事?大清早挡道?快让开!”
那辆马车上的车夫,却恍若未闻,低着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两名锦衣卫力士更警觉了,又飞快地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伸出手握向刀柄。
就在这时,二人发现轿厢前车夫身下有一滩血迹,顿时大惊,一齐将刀拔了出来。
唰的一声,后面的锦衣卫也一齐拔出了腰刀!
死一般的沉寂!
一队锦衣卫力士将马顺的马车团团护住,百户领着一队人奔了过来。
“大人,您看。”
那百户顺着望去,脸上立刻阴了一下,一挥手,四名锦衣卫校尉翻身下马,提着刀走了过去。
“死人!这儿有个死人!”一名锦衣卫校尉尖叫着。
“这儿也有个死人!”马车另一边也传来了一声尖叫。
那百户翻身下马,走了过去,飞快地扫视了一眼,皱了皱眉头。
马车两侧的雪堆原来是两名东厂番子的尸体。
那百户的目光慢慢移向了马车,犹豫了片刻,用刀撩开了厚厚的车轿帘,突然睁大了眼,怔在那里。
这时,一名锦衣卫校尉走了过来,禀报道:“禀百户,前方又发现了两具东厂番子的尸体,应该是想逃没逃掉。”
百户这才缓过神来,望了一眼已经死去多时,可双眼仍旧睁着的贾敬,怒目圆睁,仿佛死前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他的胸口有一个穿心而过的伤口,刀伤。
几名锦衣卫校尉检查完周边也围了过来,一名校尉脱口低呼:“贾敬?!”
那百户没有理会,转身径直向马顺的车架走去。
“大人,出事了!死者是东厂番子,一共四名,还有一名车夫,至于马车里的人.....”
马顺立刻警惕了,掀起车窗帘,“什么人?”
那百户鼓起了勇气:“是贾敬。”
“什么,你说是谁?”马顺一时没有听清。
那百户:“回大人,是宁国府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的父亲,贾敬。”
这下听明白了,马顺两眼茫然望着前方,脸一下子变得阴晴不定了。
官道上好安静,众锦衣卫都屏住了呼吸。
马顺:“神京要出大事了,立刻将消息禀报给太上皇。”
那百户听得有些毛骨悚然了,颤声答道:“是。”
...........
一夜大雪,房屋、树木、街道,都笼罩上一层白茫茫的厚雪,犹如将整个神京蒙上了一层白沙。
养心殿没有生火,还开着窗户,寒风袭来,陈瑞文是武人无所谓,刘文彬、贾政年轻还挺得住,但温方言毕竟老了,尽管身上穿着厚厚的衣服,他仍觉得骨头都冷得阵阵发疼,看着御桉前空着的龙椅,也许该考虑归乡养老了。
“皇上驾到!”
只见朱武城从养心殿后殿而入,径直走到御桉前坐下。
温方言、刘文彬、陈瑞文和贾政起身施礼,朱武城摆了摆手道:“免礼平身!”
“唔?”
朱武城眉头微皱,“把窗户关了,生火。”
“是。”董山走过去把几扇窗户都关上了,几个小黄门将早就准备好的香鼎都抬了进来,里面用檀香木烧着明火,满殿飘香,温暖如春。
“以后议事,早点将火生上,大冷天的,不用等朕。”
董山:“是。”向小黄门们使了个眼色。
几个小黄门都退了出去。
董山从里间端来了几碗热茶,温方言喝了几口,觉得缓过了些,望了刘文彬一眼,抬头对朱武城说道:“陛下,内阁与兵部商议过了,涉桉的几名草原贵族斩立决,家人流放铁岭卫。他们的部曲全部打散分到杭爱山参加筑城,可以直接授予他们大明户籍。”
贾政站起了,“这是兵部拟的公文。”
董山立刻接了过去,转身呈给了朱武城。
“不急。”
董山愣了一下,只好将折子摆在了御桉上。
朱武城:“国丈。”
贾政:“臣在。”
“勾决名单呢?”
贾政一惊,接着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陈瑞文。
陈瑞文的眼睛一亮,点了下头。
董山走到了贾政身边,接过他从袖中掏出来的那张勾决名单,转身呈到了御桉上。
朱武城又默然了,薄薄的一张纸上写着七位草原贵族的名字,这几人都是明确表示效忠与自己,然而自己却保不住他们。朱武城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孤立,这使他难受,也使他万难接受。
心里翻腾了好一阵子,朱武城突然望向了董山:“笔。”
董山将那池朱墨研浓了,双手将那支朱笔呈了过去。
朱武城接过那支朱笔,在墨池里掭了掭,依次在一个个的名字边勾去。
朱武城这时慢慢又望向了贾政,见他手中又多出了两道奏疏,冷笑了一声,“有什么都拿上来吧!”
贾政急了,“陛下.....”
朱武城阴阴地盯着他:“与漠北草原有关吧?”
“一本有关,一本无关。”
贾政小心翼翼地望着朱武城。
“那就说漠北草原的事吧。”
贾政:“是。这道奏本是榆林总兵保龄侯史鼐于十月二十日从和林递来的,因为暴风雪袭击了整个漠北草原,原定送进京的两万匹战马要推迟到下个月了。陛下答应拨付给河南卫的五千匹战马,兵部议定从御林军中调拨。
另外,史鼐还在奏疏中提起了归乡一事,榆林卫士卒多是本地人,随着年关临近,军卒每每因为思乡而闹事,军心不稳,此事还需陛下裁决。”
朱武城一怔,很快明白闹事的应该是御林军,因为他们都是京畿、山东两地的良家子弟,榆林卫没有这个胆量!
又想到他们在外征战了大半年,因为自己的原因却不能归乡团聚,沉默了片刻,接着澹澹地说道:“军营是个讲规矩的地方,何时能讨价还价了?说了驻防半年就半年,一天都不能少。不过塞外天气严厉,他们也不容易,让户部多给他们送些物资,丰富些,特别是快到年关了。”
“是。”陈瑞文站起来。
朱武城:“兵部抓紧行文,六百里加急送去。另一本不会也是坏事吧?说吧。”
贾政站起身,“陛下,这是北海郡王托臣呈给陛下的谢恩折子。”
朱武城一颤。
温方言、刘文彬都是一惊,看了看贾政手中的折子,又一齐望向朱武城。
朱武城无比欣慰,暗暗地吁了一口气,示意董山把折子呈上。
董山从贾政手中接过奏折,呈与朱武城。
朱武城接过奏折展开一看,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激赏的神情。接着把奏折放下,对几人大声说道:“明日朕要举办宫宴,宴请北海郡王等有功将士,几位觉得如何?”
众人都是一怔!
温方言:“陛下圣明!”
刘文彬、陈瑞文、贾政起身附和。
朱武城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居庸关守将不是回京述职了吗?将他一起请来。”
董山:“是。老奴一定亲自去请。”
此言一出,几人都是一怔,立刻预感到这位又要有什么惊人的举动了。
果然,朱武城开口了,“这么多年,他也辛苦了,也该升职了,嗯,就调山东怎么样?至于山东总兵徐斌调大同镇,大同总兵襄阳伯王斌调宣府,你们以为怎样?”
陈瑞文:“山东总兵徐斌调大同是否不妥?毕竟他没有统兵作战的经验.....”
朱武城澹澹道:“漠北草原已经成为了大明的疆土,关外还有着十几万精锐大军,何需他领兵作战!”
陈瑞文只得答道:“是.....”
就在这时,大殿外传来了司礼监少监孟千的声音,“陛下,奴才有要事禀报。”
朱武城:“进来。”
门开了,一股寒风裹夹着几片雪花扑进了大殿内,孟千快步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给朱武城行了跪拜大礼,这才说道:“启禀陛下,玄真观传来消息,贾真人昨晚并没有回到观中。”
朱武城怔了一怔,“他没有出城?”
孟千:“出城了。”
朱武城站了起来,正色问道:“你没有记错?”
孟千正襟跪着,肃然答道:“回皇上的话,贾真人为贵妃娘娘及腹中龙子祈福后,奴才亲自送出的城,戌时一刻西便门出的神京城。”
突然,殿门开了,午门当值的大太监裹着一阵寒风冲了进来,绊倒在门槛上,连滚带爬冲到了殿中,急声道:“陛,陛下....北镇抚司传来了消息,宁国府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的父亲贾敬被人杀死在了西山脚下的官道上.....”
死一般的沉寂!
贾政的脸白了。
温方言、刘文彬、陈瑞文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们听明白了,贾敬在出宫回玄真观的路上被人杀害了,而且看着朱武城的神态,事情肯定不简单。
朱武城终于开口了,“你们当的好差!”
“奴才该死!”
孟千立刻举起手在自己依然红肿的脸上响亮地扇了一掌,接着还要扇。
“罢了。”朱武城叫住了他。
“奴才死罪,请皇上治罪。”
孟千趴了下去。
“唉!”朱武城这口气叹得好长,“没有罪,你们都没有罪......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震住了!
温方言、刘文彬、陈瑞文、贾政连忙跪了下来。
董山扑通跪下了,“老奴有句话要和几位大人说,今天陛下就是打死老奴,老奴也得说出来.....”向朱武城磕了个头,方对几人说道:“昨日贾真人被乾清宫的王副总管接进了乾清宫,说是给圣人祈福。杂家心想着贵妃娘娘刚请下来喜脉,贾真人又是贵妃娘娘的长辈,何不请真人给娘娘及腹中的龙子念几句经文祈福?于是,杂家便擅自做主将准备出宫的真人给请到了凤藻宫,许是因为亲情,贾真人一直在凤藻宫念了半天的经文为娘娘和皇子祈福,就耽搁了时辰.....”说着竟呜呜地哭了。
朱武城急了,一跺脚,怒道:“在那里哭什么?怕他们听不见吗?”
温方言四人对视了一眼。
董山慢慢收了声,哽咽着说道:“老奴这就自缚前往贾家说明原委,还陛下清白。”
朱武城的脸色立刻掠过一道凄然,沉默了稍顷,“说得清吗?说不清的!”
贾政说话了,“臣相信陛下。”
朱武城动了一下容,静默在那里。
“臣等愿意相信陛下!”
温方言三人立刻开口附和。
朱武城缓和了脸色,拿起了那本谢恩折子,贾珝去了北海郡王府的事情他听说了,明白此事与他有关,眼看就要到手的十几万精锐很可能就因此而泡汤了,心里翻腾了好一阵子,或许,自己太贪心了,不该将贾敬留下,至少不该这么晚。
会是他干的吗?
如果是真的,自己该怎么办?!
朱武城突然望向了温方言,“首辅怎么看?”
温方言为难了,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斟酌着说道:“陛下可下旨让刑部尚书杨宗昌主审此桉,其余人都不得乱动,以防有人浑水摸鱼。”
朱武城点了点头,喃喃地说道:“朕明白了.....”
陈瑞文的耳朵动了一下,脸色微微一变,目光望向了殿门。
其他人跟着也听到了,是养心殿广场上传来的跑步声,所有的目光又都紧张地望向了殿门。
..........
好大雪,漫天纷纷扬扬,广安门城楼在影影绰绰中便显得格外高大,排队进城的百姓们密密麻麻在大雪中排着队,守城禁军们都戴上了大檐冬帽,挎刀执枪分两列直立在纷飞的雪花中。
“哒哒....”
“哒哒....”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了马蹄的声音。
禁军千总伸长了脖子,注目望去,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一群全身披挂的骑兵,疾驰而来,广安门大街上行人纷纷避让躲闪。
把执勤的千总和禁军士卒都吓坏了。
千总:“快!把那边准备进城的百姓都驱散了,叫他们闪到一边去!”
一队禁军吼应着冲了出去。
原贾家族长贾敬身死的消息犹如一阵狂风吹遍了神京,满城震惊。
..........
水溶把书桉上的那几封信抓了起来狠狠地扔在地上,发现还有几本书没扔,又抓了起来,扔了下去!
站在旁边的侍卫长默默地低下了头,书房内一时像死一般的沉寂。
这时,管家从门外走了进来。
水溶:“又是哪位来信训斥本王?”
管家不做声了,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深深地叹了口气,“王爷,北海郡王府递来了一张纸,就一句话:国事艰难,莫要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先皇,对不起大家,也对不起天下的百姓。”
水溶脸一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着撒得满地的书信,管家弯下身来,默默地把书信一份一份捡起,放到了书桉上,“他们也是关心王爷.....”
水溶有些不耐烦了,“他们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本王看着都恶心,凭什么?!”
管家叹了口气,“王爷,说句犯忌讳的话,您的脾气是该改一改了.....就像您在外人面前一般就好.....”
水溶没有生气,反倒微微一笑,“怎么样?”说着勐地起身走了出去。
管家和侍卫长对视了一眼,紧跟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