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阳光很强烈,晒得人头发昏。甄子玉东翻西翻,又在座椅口袋中找到了一把太阳伞,打开来撑在林苹苹头顶。海面上渐渐有了一些海鸥,张着黑色的翅膀在天空中翱翔。林苹苹时不时地盯着天空看,看得眼睛都酸了,却始终没有发现雪雁雪白的身影。
满天绚烂的晚霞过后,天渐渐黑了下来。深蓝的天幕上升起一些亮晶晶的星星,闪闪烁烁的,十分迷人。林苹苹看着寒星,又想起叶淼焱的眼睛来——他的一双眼睛,深邃明亮,若是就此看不见了,该有多可惜。但是,已经损坏的眼睛,想要修复好,却又谈何容易?想到这里,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甄子玉正躺在航空座椅筏子上数星星,闻声坐起道:“妹妹不要太担心,我相信只要我们撑上几日,就算靠不了岸,也会有救援人员找到我们的。”
林苹苹盘腿坐在筏子上,幽幽道:“我只是想起淼焱来,——不知道他的眼睛还能不能治好?”
甄子玉愣了愣,神色有些黯淡,仍然出声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淼焱一生治病救人无数,这次也一定好人会有好报的。”
林苹苹点了点头,双手结印,双眼微闭,按师父从小所救的方法打起坐来。甄子玉悻悻地躺在航空座椅筏子上,数了好一会星星,百无聊赖,从衣兜里取出水晶球来,翻来翻去地把玩着。
水晶球的裂纹像是有些扩大,在星光下发出淡淡的辉光来。甄子玉心想,要是再能看到一些自己的前世就好了——上两次看得模模糊糊的,那位柔柔弱弱的姑娘究竟长什么样呢?她与自己像是情意绵绵,不知最后有没有终成眷属?
心念转动之间,水晶球发出的辉光越来越明朗,一副副清晰的画面渐渐呈现在甄子玉面前。
柳树发了嫩芽,桃花朵朵,那位与甄子玉长得极为相似的身着明朝服饰的贵公子匆匆用了早饭,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贵公子要将花瓣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贵公子回到沁芳闸桥边,只见地下又落了许多花瓣,贵公子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宝贵公子一回头, 却是以前看到过的那位柔柔弱弱的小姐来了。柔弱小姐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贵公子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柔弱小姐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二人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协,只见一位丫头打扮的姑娘急匆匆地走了走来……画面渐渐虚化,切换到了另一个场景。
甄子玉揉了揉眼睛,瞟了一下林苹苹,却见林苹苹虽然仍然盘腿而坐,却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有些惊异地看着前方。甄子玉小声道:“妹妹也看到了?”
林苹苹点点头:“看到了。真没有想到……”说到这里,闭了嘴唇,凝神继续往下看去。
又是一个花团锦簇的春天,贵公子四处张望,都没有见到那位柔柔弱弱的小姐,心中一片黯然。一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不由叹道:“ 这是她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说着,只见一位身形丰满的姑娘约着其他几位姑娘往外头去。 贵公子道:“你们先去,我就来。”说毕,等众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柔弱小姐葬桃花的去处来。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贵公子心下想道:“这不知是哪房里的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那姑娘边哭边吟着一首凄婉的诗词,却正是那位柔弱小姐的声音。只听那柔弱小姐哭道: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林苹苹听到这里,心里十分酸楚,眼里竟不住流出泪来,叹道:“太伤感了,我们看后面的吧。”
说也奇怪,水晶球像是听懂了她的话,眼前的画面一虚,一下切换到了另一个场景。
就见那柔弱小姐躺在床上服药,一脸病容。一位圆脸的丫环在旁苦劝,说道:“事情到了这个分儿,不得不说了。姑娘的心事,我们也都知道。至于意外之事是再没有的。姑娘不信,只拿公子的身子说起,这样大病,怎么做得亲呢?姑娘别听瞎话,自己安心保重才好。”柔弱小姐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数声,吐出好些血来。圆脸丫环看去,只有一息奄奄,明知劝不过来,惟有守着流泪。
柔弱小姐每次醒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圆脸丫环一人。自料万无生理,因挣扎着向圆脸丫环说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作我的亲妹妹。”说到这里,气又接不上来。圆脸丫环听了,一阵心酸,早哭得说不出话来。迟了半日,柔弱小姐又一面喘一面说道:“雪雁妹妹,我躺着不受用,你扶起我来靠着坐坐才好。”圆脸丫环雪雁道:“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来又要抖搂着了。”柔软小姐听了,闭上眼不言语了。一时又要起来。雪雁没法,只得把她扶起,两边用软枕靠住,自己却倚在旁边。
柔弱小姐哪里坐得住,下身自觉硌的疼,狠命的撑着,叫过雪雁来道:“我的诗本子。”说着又喘。雪雁料是要他前日所理的诗稿,因找来送到跟前。柔弱小姐点点头儿,又抬眼看那箱子。雪雁不解,只是发怔。柔弱小姐气的两眼直瞪,又咳嗽起来,又吐了一口血。雪雁连忙回身取了水来,柔弱小姐漱了,吐在盒内。雪雁用绢子给他拭了嘴。柔弱小姐便拿那绢子指着箱子,又喘成一处,说不上来,闭了眼。雪雁道:“姑娘歪歪儿罢。”柔弱小姐又摇摇头儿。雪雁料是要绢子,便叫雪雁开箱,拿出一块白绫绢子来。柔弱小姐瞧了,撂在一边,使劲说道:“有字的。”雪雁这才明白过来,要那块题诗的旧帕,只得拿出来递给柔弱小姐,轻声劝道:“姑娘歇歇罢,何苦又劳神,等好了再瞧罢。”只见柔弱小姐接到手里,也不瞧诗,挣扎着伸出那只手来狠命的撕那绢子,却是只有打颤的分儿,那里撕得动。雪雁早已知他是恨那贵公子,却也不敢说破,只说:“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气!”柔弱小姐点点头儿,掖在袖里,便叫雪雁点灯。雪雁答应,连忙点上灯来。
柔弱小姐瞧瞧,又闭了眼坐着,喘了一会子,又道:“笼上火盆。”雪雁打量他冷,因说道:“姑娘躺下,多盖一件罢。那炭气只怕耽不住。”柔弱小姐又摇头儿。雪雁只得笼上,搁在地下火盆架上。柔弱小姐点头,意思叫挪到炕上来。雪雁只得端上来,出去拿那张火盆炕桌。那柔弱小姐却又把身子欠起,雪雁只得两只手来扶着他。柔弱小姐这才将方才的绢子拿在手中,瞅着那火点点头儿,往上一撂。雪雁唬了一跳,欲要抢时,两只手却不敢动。此时那绢子已经烧着了,雪雁劝道:“姑娘这是怎么说呢。”柔弱小姐只作不闻,回手又把那诗稿拿起来,瞧了瞧又撂下了。雪雁怕他也要烧,连忙将身倚住柔弱小姐,腾出手来赶忙抢时,那纸沾火就着,如何能够少待,早已烘烘的着了。雪雁也顾不得烧手,从火里抓起来撂在地下乱踩,却已烧得所余无几了。那柔弱小姐把眼一闭,往后一仰,几乎不曾把雪雁压倒。雪雁侧身将柔弱小姐扶着放倒,心里突突的乱跳。欲要叫人时,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时,自己同着屋里几个小丫头,又怕一时有什么原故。好容易熬了一夜。
到了次日早起,丫头们好不容易找了府里的一位少奶奶过来。
那少奶奶进屋忙问:“怎么样?”雪雁欲说话时,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儿,却一字说不出。那眼泪一似断线珍珠一般,只将一只手回过去指着柔弱小姐。少奶奶看了雪雁这般光景,更觉心酸,也不再问,连忙走过来。看时,那柔弱小姐已不能言。少奶奶轻轻叫了两声,柔弱小姐却还微微的开眼,似有知识之状,但只眼皮嘴唇微有动意,口内尚有出入之息,却要一句话一点泪也没有了。少奶奶回身见雪雁不在跟前,便问另一个瘦瘦的丫头。瘦丫头道:“她在外头屋里呢。”少奶奶连忙出来,只见雪雁在外间空床上躺着,颜色青黄,闭了眼只管流泪,那鼻涕眼泪把一个砌花锦边的褥子已湿了碗大的一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