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象标识是到了汉朝。草长莺飞的暮春时节，汉乐府的一间琴舍中，一位少女正从琴身上取下一根断了的琴弦。少女身着淡黄色的衣衫，生得十分清秀美丽，脸色有些苍白，左眼角处长着一颗黑色的泪痣，为少女平添出几分妩媚。

少女小心翼翼地从一个雕花檀木盒里拿出一根新弦，穿过弦眼，拧紧琴弦，拨弄了几下。似乎觉得琴音高了，少女把琴弦调松一点，又用手指拨弄了几下琴弦。如此反复几次，少女总算调好了琴弦，松了口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窗外来了一位圆圆脸的绿衫女子，朝少女招招手，兴奋地说道：“君如，今春的音乐考试成绩出来了！我们快去看看吧！”

君如急忙站起来，与那绿衫女子跑了出去。成绩榜就贴在外面院子的正墙上，前面已经围了几十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着。

“陈君如，第二百九十九名。”君如小声念道，虽然心里早有准备，还是止不住一阵难受。这乐府里一共有三百名专门弹奏七弦琴的琴师，自己考试成绩排名二百九十九，这么差的成绩，该不会被乐府淘汰吧。当初自己可是求了父亲好久，父亲才同意自己到乐府学琴的。一晃学了两年了，去年成绩倒数第一，今年倒数第二，虽说进步了一名，可去年一共才二百八十位琴师，今年可是有整整三百位了呀。

君如闷闷不乐地回到琴舍，拿出琴谱照着弹了一会，越发觉得自己弹得差劲。胡乱拨弄了几下琴弦，君如站起身来，绕道去了乐府后面的樱园。

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樱园里高大的樱花树上，粉红的，洁白的樱花娇艳美丽，一簇簇一丛丛挂满枝头，仿佛天边绚烂的云霞。一阵清风吹过，樱花纷纷飘落，像是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小雪。君如踩着满是花瓣的草地，来到湖边一棵杨柳树下，折了一枝长满嫩绿细叶的杨柳枝条，叹了口气，看着湖水发起呆来。

突然，一阵悠扬的埙声传来。那声音时而清扬高亢，时而浑厚低沉，仿佛无数双手在撩拨着人心，让人的心绪控制不住地随着埙声起伏跌荡。

君如寻着声音走去，果然在一棵高大的樱花树下见到了正在吹埙的点尔。点尔手握一个椭圆形的陶埙，放在唇边忘情地吹奏着，脸上却紧紧地缚着一条黑丝带，遮住了他的双眼。

君如走过去好奇地问道：“点尔兄，你干嘛遮住眼睛吹埙呀？”

点尔闻声收起埙，取下缚眼的丝带，道：“春色如此迷人，我不缚上眼睛，便无法专心吹埙。”

君如琢磨着说道：“眼睛看到的东西会影响吹埙吗？好像也是啊，一心不能二用嘛。”她记得点尔的成绩在榜上排名第二，有着这样优异成绩的乐师，讲的话一定是有些道理的。

点尔道：“君如，你这次音乐考试的成绩还好吧？听说名列前三的会被推荐到当今圣上的宴会上当众表演呢。如果能得到圣上的赏赐，就不愁今后名扬天下了！”说着拉了君如，要一同去前院看成绩。

君如挣开点尔的手，黯然道：“我已经去看过了，我的成绩还是倒数第二。”

“哦？”点尔盯着君如道：“不会吧？我觉得你弹琴挺有天赋的呀。嗯，就是有时会跑调，对音调的审定和把握不是很准。唉，可能也跟你年纪小有关系。小孩子嘛，就是不大静得下心来。”

君如道：“谁是小孩子呀，我今年十五，已经长大成人了！对了，要怎样才能不跑调？怎样才能静下心来呢？”

点尔道：“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要是我呢，只要缚上眼睛，心里就会安静很多。”点尔低头想了想，又道：“春秋时期有位叫师旷的著名乐师，他认为自己之所以不能专心于音律，就是因为眼睛看到的东西太多，心有所想，便用艾草熏瞎了自己的眼睛，刻苦练琴。看不到东西后，师旷的听力逐渐变得十分超群，音感特别敏锐，最终成为当时最著名的辨音力极强的琴师，并以“师旷之聪”闻名于后世。”

君如思索道；“所以说，一个人的眼睛有时候会妨碍到自己的耳朵？”

点尔揉了揉太阳穴，道：“并不是妨碍啦。我想大概就是当一扇门关上时，老天爷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当一个人看不到东西时，作为补偿，他的听力就会变得特别敏锐吧。”点尔说完拉着君如快走了几步，道：“好君如，你还是陪我再去看一下成绩榜吧！”

回到琴舍，君如陷入了沉思之中。她太想弹好瑶琴了，今天点尔的话让她有点茅塞顿开。如果，如果自己的眼睛看不到了，是不是弹琴就再不会再跑调，就会成为一名顶尖优秀的琴师了呢？如果自己能像师旷那样不仅弹奏出当世最美妙的琴音，还能以“君如之聪”闻于后世，那自己该有多么多么的满足，多么多么的快乐……

君如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疯狂的念头。她去药房买了艾草回来，晚上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偷偷熏自己的眼睛。

艾草的烟火让君如的眼睛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君如每天熏眼，视力一天比一天差，眼前的景象一天比一天模糊，但是她的内心却一天比一天宁静。因为很多时候她要靠声音来辨别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靠声音来指引自己要去的地方，她的耳朵果然变得一天比一天灵敏。她弹琴再也不跑调了，老师常常在课堂上表扬她。

第二年春天，君如的眼睛近几失明，只能看到一些大致模糊的景象，但是她的琴艺大为长进。但凡别人弹错半个音符，她都能最先分辨出来。每每弹琴时，她的身体与心灵都像融为了一体，弹出的琴音流畅灵动，极富感染力。

点尔牵着君如的手，坐在一棵高大的樱花树下，兴奋地说道：“君如，你这次音乐考试考了第二名呢！”

“真的吗？“君如眨了眨大大的眼睛，只见眼前一片模糊的花海，问道：“那第一名是谁呢？”

“自然是区区在下了。”点尔答完，又道：“乐府令大人已经说了，今春考试的前三名都要参加下个月在皇宫举行的庆祝太后六十大寿的宴会，到时我们一起参加排练，去皇上面前露个脸，讨些赏赐回来！”

君如有些担忧地道：“可是我的眼睛——”

点尔拍了拍君如的肩膀，道：“唉，不是为兄说你，你还真把自己好好的一双眼睛熏得快要瞎了。——不过没关系，皇宫的宴会我已经参加过两次了。到时我会一直呆在你身边，保证你不会迷路，也保证没人看出你的眼睛有多大问题。”

寿宴如期在太后的昭和宫举行。点尔牵了君如坐到她摆放在樱花树下的瑶琴前，再默默退下。太后宫中的这棵樱花树品种与别处不同，竟是晚了一个月方才盛开，花瓣是淡粉色的，风一吹，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君如抬起头，只见眼前一些模糊的人影晃来晃去，衣饰似乎都十分的华贵艳丽，但是人影的神态表情什么的却是一点也看不清楚。索性轻轻闭上眼睛，顿时觉得心中一片清明，眼前的一切繁华都似乎已消失，只有一台瑶琴与自己同在。

突然，一阵清越的歌声响起：“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正是当下最著名的歌者李延年的声音。

待李延年清唱完一遍，君如拨动琴弦，一阵优雅动听的琴声从琴弦上飘出，似春天飞舞的花瓣，又似细雨中朦胧的柳枝。场中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美妙的琴声吸引住了，连汉武帝本来盯着正在场中翩翩起舞的李夫人的目光，也转向了樱花树下抚琴的君如身上。

李延年伴着琴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所唱的曲子。举世无双的声音配上妙曼的琴声，象一场春天最华美的盛宴，让人们久久地沉醉其中。曲子完了，半晌宴会上的人们才发出热烈的掌声，赞叹不已。

点尔来到君如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君如手指翻飞，用精妙的指法拔出一串流动清婉的琴音。片倾，点尔将陶埙放到唇边，一阵浑厚低沉的埙音回荡在天边。琴声像近在眼前的美景，埙声似远在天边的梦想，琴声与埙声交相辉映，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海边涨起的潮水，一波推着一波，一波胜似一波，如此地酣畅淋漓又如此地回味无穷。

汉武帝的目光已完全被君如吸引了，他紧紧盯着君如的每一个动作，浑然不觉旁边李夫人那张绝美的脸上已现出深深的妒意。

一曲演奏完毕，点尔牵着君如退到一侧。就听汉武帝身旁的太监宣道：“传圣上口谕，乐府琴师陈君如琴技超群，演奏精妙。特赏赐乐府琴师陈君如玉如意一对，云纱十匹，缉丝十匹，锦缎十匹，黄金百两！钦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