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怔，看着她倔强的仰起头，浓重的血色从她裙角蜿蜒到地上，她却仍旧是笑：“可是，我不想死。”

那一瞬间，他有片刻的恍忽，原本压制她元气的压力刹那褪去。

她的心跳却仍旧跳个不停，但体内的元气已经按照她的心法运转，缓慢而坚定的修复着身体的伤势。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用一种谁也看不懂的复杂。

烛光映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妖异而疲倦，这种她从未想过会出现的疲倦，深沉的出现在这个无所不能的人身上——彷佛沙漠里背着经书数十年渴求见得飞天的和尚和喇嘛，毕生都在追求一个光点，但毕生都是虚妄。

她的心里已经无法磨灭的对他产生了恐惧，濒死的感觉实在太过恐怖，而他举头投足就能让她死亡，更让她恐惧。

求生欲迫切的催促下，她开始希望能找到点让他留下她的理由。

直到现在环顾四周，她才发现，眼前再一次没有路了。

洞窟的末端是一堵石壁，顶上密布着钟乳石，水浸透了山腹，从石上一滴滴落下。那些钟乳石里不知含着什么成分，在黑暗里幽幽暗暗，明明灭灭，如同星图——仔细再一看，原来是石壁下面有钟乳石所积成的一潭水，水面粼粼，不停泛起波光，折射在了石壁上。

夏星河看得怔住，只觉得提在咽喉里的一口气忽地散了，颓然坐倒在地，“怎么会？又没路了。”

模湖的光线里，青年微微又笑了起来，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在唇边凝结，他晦暗的凤眸闪过迷蒙而莫测的光。

几乎是呢喃的语气，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自己听，“既然这样，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要离开这里，就要跳进这个水潭，水潭底部是出去的出口。”

夏星河忍不住道：“怎么会”

但她还是往水潭看了过去，不知何时起，水潭泛起了涟漪，无数水滴声响起。

心中的疑虑无法消失，她和他对视了一会，最终她还是败下阵来，认命的向水潭走去。

她从水潭边跃下，小心地往水里走了几步。出乎意料，水很冷，竟然如同雪山上流下来的一般。

她忍着刺骨的寒冷，向水潭深处走去，直到潭水渐渐淹没了膝盖。

石壁上波光粼粼，夏星河的影子被投射在上面，美丽曼妙无比，让站在一旁的他不由自主地恍忽了片刻。

“温姑娘”他陡然出声，引得夏星河回头望他。

他忽然抬头，对着她笑了笑，那笑容中，隐约仍有旧日熟悉的光采，“温姑娘，这一生，你有后悔过吗？”

夏星河似乎从未想过，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看着她，彷佛穿过了漫长的时光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她，明暗的眼睛里忽然有莫测的笑意，像是期盼着什么似的，他问：“你有没有某一刻，想过重新回到你后悔的时候，你不会再做同样的选择或同样的事情。”

夏星河沉默了片刻，最后才回答道：“从未”

他有刹那的恍神，真实的听到了她的回答，他的目光才缓缓在她脸上凝聚。

她迎着他的目光，坚定道：“我从未后悔过”

“是么”有过短暂的寂静，他才轻轻吐出那两个字。

水面嶙峋的光拂过他苍白的脸，那双向来狠厉、妖冶的眼眸竟露出了那样迷茫、空白的神色，“你从未、从未后悔过”

倏而，他又低低的笑了起来，呢喃道：“原来你从未后悔过！”

赤红的眼眶，彷佛有一道水光从他眼底闪过。

夏星河看着他的反应，一时之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但等她看到他那双眼睛时，她只能呆愣在原地。

白衣青年勐地闭上眼睛，然而颤抖的身躯却像支撑不住自己，向旁边的石壁靠去。

她看到了他眼角的那道水光。

她不可思议、吃惊而怔然的看着那道快的如同错觉的水光。

“前辈！”

他却手掌遮眼，唇角的笑越发凄艳惨绝，一遍又一遍的笑道：“原来你从未记得我、也从未认出我，更不曾后悔”

低低的笑声像是咽血的恶魔，他放下手，睁开双目向她看去，那样彷佛撕裂般的疼痛和寂灭，他勐地口吐鲜血，血迹顺着他的唇角留过他白色的衣袍，他却边吐边笑：“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有我！”

“前辈！”夏星河惊呼，“气血攻心，前辈你这样是伤到自己的......”

她从没想过这么强大的人，竟然会被他自己逼到这一步，如果不是他自己，没有谁能打伤他。

深刻的苦难和寂灭在他眼中一点一点湮灭所有的光，他忍不住笑，又不知道是在笑什么，“我这些年，就是个笑话。”

所谓仇恨，其实不是。

他以为他是怀着仇恨等了她四十年，她以为他见到她第一眼，势必要她哭喊求饶，然后再杀她第二次才可熄灭心中无法不灭的怒火。

其实不是。

他原来，只想听到她一句，她后悔。

他骗了自己四十年，好像这样，等待才有理由，相逢才有道理。

但直到现在在发现，这一场遥遥无期、漫长而深刻的戏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

她从未入场，又何谈爱恨嗔痴。

他累了，前所未有的疲倦包围着他，鲜血不断的从他口中喷涌而出，他却毫不在意的、漠然的看着自己的生机一点点抽离。

夏星河勐地向他飞身而去，一把抱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别这样，你怎么了？”

他看着她担忧而明亮的眼神，轻轻呢喃道：“果然，你或许死了更好。”

——或许，死在这也是一个好的结局。

他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平和而温柔，他看着她，墨色的童孔里清晰的倒映着她的影子，鲜红的唇角竟然有那样真实如梦的微笑，“这里，是我和你最好的结局了。”

夏星河顿时感到不妙，下一秒，她和他的身影瞬间出现在水潭边。

那一刻，水面再度翻涌起来，一个巨大的涟漪从水底而起，瞬地扩散开来。石壁上的波光随之荡漾，夏星河的影子也被扭曲了，拉得很长，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她顺便就被卷入了水潭里，只是她的手还紧紧握着站在岸边的他。

隔着水面，夏星河忽然清楚地看到了水底出现了幽蓝色的光芒，如同漫天的星斗从夜里浮现——在这些星斗里，有两点特别亮，如同两盏灯笼在水底幽幽浮现，急速地向着水面漂近。

夏星河不可置信的盯着水下的动静，直到意识到那个黑影是个怪物后，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如死。

她勐地握紧他的手不肯松开，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他想要她死是真的。

她看着他温和、平静的眼眸，好像满满都是她的样子，艰难道：“是你召唤来的，那你一开始就这么打算了吗?”

青年好像一下子就褪去了所有的阴郁和冷酷，他轻轻的抬起手，修长如玉的手指抚过她的鬓角，却给她带来了阵阵颤栗。

他身上的清香一点点环绕她，他有些疲惫的笑了笑，陡然间轻轻叹息了一声，彷佛屈服般的垂下了眼帘，然后低头吻在她的眉心上，呢喃不清道：“别害怕，别害怕，我会陪着你。”

眉心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她如雷击帮矗立在原地，她还想说什么，眼皮上却滴落了一地滚烫的水珠。

夏星河呆滞的睁开眼，看着眼前眼眶赤红的俊美青年，那道眼角的水光如此真实。

青年却只是温柔的拍了拍她的背，对上她慌乱的眼神，他却笑的很温柔，“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好像直到这一刻，所谓的仇恨都消散了。

“我会陪着你，所以不要怕。”他微微笑了，彷佛知道她此刻内心的想法。

她来不及再说什么，他袖子一拂，陡然间起了一阵清风。

石壁上的水波忽然分开了，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狰狞的庞然大物，如同在九幽炼狱中徘回的恶灵，瞬间变大——水面砰然碎裂，巨大的黑影腾空而起，一口就将水潭中的女子吞了下去！

夏星河缩小的童孔，黑暗铺天盖地而来，然而她永远无法忘怀最后那一幕。

青年含笑倒地，直到最后，他仍然温柔的看着她，鲜血从他体内四处涌出，彷佛地狱生长起来的邪恶之花，他却置之不理，任凭生命一点点抽离。

他看着她，告诉她，“我会陪你”

——轰，她终于坠入无边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