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乡,瓦剌老营。
自德胜门大败后,瓦剌溃兵便疯狂夺路而逃。
也先被裹挟其中,不得不跟着纵马狂奔。
骑兵在失去了统一指挥,便像是一盘散沙,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反击。
也先在途中数次想收拢溃兵,可是这些急于奔命的瓦剌士兵根本不听指挥,也先只能眼睁睁看着族人们犹如丧家之犬一般,被明军追杀。
直到进了良乡地界,瓦剌另一支由卯那孩率领的骑兵前来支援,明军才放弃了追击。
经此一战,也先便损失了大半兵力,侥幸逃回来的将士们士气十分低落,短期内恐怕无法再组织有效的进攻。
在这种情况下,也先只好率领兵马回营,先休整一番再说。
等三路大军全部返回,也先清点了伤亡战损后,整颗心都开始滴血。
“两万,整整两万人,就这么没了!”
营帐中,也先手握长刀,发疯似的在账内乱砍,吓得一起逃回的几个瓦剌部落首领都躲在一旁,生怕被波及。
等也先发泄完怒气,众人这才各抒己见。
“太师息怒,我瓦剌大军还有三万人,尚有一战之力,还不到最坏的地步。”
“明军火器威力强大,实乃我瓦剌骑兵的克星,既然无法攻下京城,还是做好撤退的准备吧。”
“不可,咱们兴师动众前来,岂能因一场小败就撤军?要是咱们无功而返,族人要怎么活过这个冬天?”
“……”
一众首领你一言我一语,不多时就在营帐中吵成了一团。
眼看要打起来,也先一脚将砍掉一角的桌桉踢翻,怒道:“吵什么吵,有本事跟明人去吵,在这逞什么威风?”
众人立马闭嘴,不过,看向也先的目光多有不满。
这次战败,也先要负很大责任,他今天判断失误,想用明朝皇帝当盾牌,迫使明军放弃使用火炮,并提前将这个消息告知将士们,以此减轻他们对火炮的恐惧。
谁知,明军竟不按套路出牌,顿时将瓦剌将士们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很多将士都觉得受到了欺骗,在明军火炮刚发威时就作鸟兽散,拼命打马而逃。
今日战败,也先不先反省自己的过错,竟然还对他们大吼小叫,几个瓦剌首领心中自然不爽。
也先是聪明人,将众人微妙的表情收入眼底,顿时明白自己犯了众怒。
如今瓦剌人名义上奉脱脱不花为汗,实际上大部分权力都落在了他手中。
先前土木堡大败明军,让他的声望达到了顶峰,就连脱脱不花也不得不伏低做小,变着花样讨好他。
这次瓦剌十多万人千里迢迢来攻打明朝京师,就是他用个人威望,力排众议达成的。
然而,接连两次战败,对他声望造成很大负面影响,要是再经历一场大败,别说明军会不会杀他,就是营帐中这几个首领,恐怕都要造他的反了。
想到这里,也先缓和了语气,对众人道:
“我的安达们,今日这场战败,各部落损失了不少勇士,这都是我也先的责任,不过各位放心,我先前能大败明军二十万精锐,没理由打不赢京城这些新募士兵,接下来,我们得好好谋划一下,看如何才能挽回局面。”
见他主动认错,几个首领面色略微缓和。
有一首领冷声提醒道:“太师,今日计策未能奏效,说明喜宁那阉狗靠不住,你可不能再相信他了。”
“就是,今日损失了这么多族中勇士,有一大部分原因就是他瞎出主意,不如杀了他告慰勇士们的英灵吧。”
“那猪皇帝恐怕都死了,留着他也没什么用了,就让他去陪葬吧。”
几个首领先后发表意见,显然对喜宁判断失误,造成瓦剌士兵重大伤亡心怀愤恨。
“这……”
也先表情为难:“那喜宁今日出了坏主意,倒也不是故意的,明朝确实有不能对皇帝开炮的先例,要怪就怪明廷伪帝心狠手辣,为了坐稳皇位,不惜痛下杀手,想借机除掉自己亲兄长,这也是我疏忽了的地方,如今猪皇帝不知生死,还是有了确切消息再决定留不留他吧。”
“就算他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饶,今天必须好好教训他一顿,才能消我心头之恨。”有个满脸横肉、长相凶蛮的首领咬牙道。
也先笑道:“那喜宁熟悉大明风物,留着他过几天还有大用,不过若只是教训一番,倒也没什么大碍。”
听他同意,长相凶蛮的首领狞笑道:“好久没抽过鞭子了,今日正好练练,免得手生。”
不多时,喜宁就被两个瓦剌士兵拖到了营帐中。
先前听说明军开炮,一举击溃了瓦剌大军,喜宁被吓得魂不附体,躲在营帐中根本不敢露面。
可惜再怎么躲,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
被拖进营帐后,喜宁磕头如捣蒜,痛哭流涕道:
“太师,这真的不能怪奴婢啊,奴婢也不知道那昏君竟然敢发炮,请太师绕奴婢这一回,下次奴婢一定竭尽全力帮太师出谋划策。”
“还敢有下次?!”
喜宁身后突然传出一句瓦剌方言,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长鞭在空气中爆鸣的声音。
啪!
这一鞭精准无误的抽中喜宁后背。
“啊——”
营帐中传来喜宁撕心裂肺的痛呼声。
“让你出馊主意,让你害我瓦剌勇士!”
这瓦剌首领觉得不解恨,手上加重了力道,直将喜宁抽的皮开肉绽,要不是也先阻止,恐怕喜宁这条命就交代在了营帐中。
“行了,将他拖回营帐去,记得看着点,别让他死了!”
也先摆摆手,让士兵将喜宁拖走。
等帐中清净后,也先招呼众人坐下,对众人道:
“刚才我想了下,咱们兵力还是太薄弱,现在明军龟缩营寨,就等我军主动去攻,咱们实在太过被动,现在必须要化被动为主动才行!”
“那依太师的意思,该如何化解?”
几个首领都好奇的看向也先。
也先将缴获的明军舆图摊开,指着上面一点,对众人道:“破局之处,便是在这里!”
“居庸关?”
首领们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也先没有卖关子,对众人说出了自己意图:
“如今居庸关外还有我瓦剌数万大军,若是能攻破居庸关,这部兵力便能极大充实我军战力,而且打下居庸关,咱们便有两条退路,届时进可攻退可守,再也不必担忧被明军断了后路!”
“问题是,阿刺知院能不能打下居庸关?”
有首领迟疑道。
也先沉声道:“脱脱不花一直在大同镇待命,恐怕骨头都有些松了,这次攻打居庸关,他岂能袖手旁观?
我决定命他率军前去支援,有他的三万人加上阿刺知院的三万人,就是用人命堆也能拿下了!”
“这……太师高明!”
众人略微一呆,很快就明白了也先的用意。
先前也先率军攻破紫荆关,给脱脱不花的任务是盯着大同驻军,以防郭登搞幺蛾子断了瓦剌退路。
自紫荆关一战,再到今天这场大败,也先和几个首领的联盟军损失惨重,而脱脱不花帐下的士卒却毫发无损。
此消彼长之下,他们两方的实力大大拉进。
在草原上,谁的实力强谁就有话语权,更何况脱脱不花是名义上的瓦剌共主,要是他的实力超过也先等人,以后难免会生出夺权的心思,这对也先等人都很不利。
也先此举,用意除了提高攻破居庸关的胜算,更主要的就是为了削弱脱脱不花的实力,这样他才能继续在瓦剌部族间保持更高的话语权。
定下这个计策后,也先命人快马告知脱脱不花,让他即刻带兵去配合阿刺知院攻打居庸关。
做好这一切,也先遣散各部首领,打算歇息一会。
刚脱下铠甲,就听营帐外有人禀报:“太师,朱家皇帝回来了!”
“什么!”
也先一惊,忙掀起帐帘,激动的看着属下:“真是猪皇帝回来了?他竟没死?”
士兵肯定道:“回禀太师,那朱家皇帝运气极好,竟在乱军中捡到一匹战马,随着将士们一路逃……撤回来,现在刚到营门口,不过他受了伤,暂时不清楚有没有性命之忧,所以属下才来请示。”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也先颇为激动,命令道:“速去请俘虏的明军那位郎中,务必要他救活猪皇帝!”
“是。”
士兵领命,飞快离去。
也先深吸一口气,决定亲自去看看朱祁镇情况。
先前瓦剌前锋军被明军火铳连番攻击,遭受到了极大损失,最终无法坚持,轰然崩溃。
本以为朱祁镇被扔到前锋军阵中,又穿着极其惹眼的龙袍,肯定会成为明军的活靶子,就是死上一百次也够了。
谁知,朱祁镇运气这么好,竟然捡回了一条命,实在让他难以相信。
骑马疾驰到营门口,士兵们正在围观一个趴在马背上的人。
这人穿着明黄色衣服,不是朱祁镇还能是何人?
也先分开人群走过去,见朱祁镇趴在马背上一动不动,皱眉道:“他伤在哪里了?”
营门守将上前禀报道:“太师,朱家皇帝被明军火铳击伤了大腿,估计是流血太多的原因,现在昏迷过去了。”
“先把他弄下来,止住血,不要让他死了。”
也先吩咐一声,就有两人上前,将朱祁镇扶下马来。
很快,被俘的明军郎中就到了,见自家皇帝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献血染红了他下半身,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他还没死,快看看有没有救!”
也先一脚将郎中踢翻,怒骂道。
这军医听说皇帝还活着,忙爬起来去探鼻息,见他果然还活着,这才开始检查伤口。
“这,这是中了铅弹!”
军医倒吸一口凉气,瓦剌人不擅长使用火铳,将朱祁镇打成这样,除了明军不会有别人。
也先皱眉道:“中了铅弹,取出来就是,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吧?”
“太师,这恐怕不好说,据小人估计,这枚铅弹入体过深,要取出来得好大一番功夫,而且也不知道陛下能不能坚持住,就算取出来,这条腿怕是也废了。”
郎中满是难过的神色。
就算朱祁镇再怎么昏庸,可对皇权的敬畏依旧深刻在他心里,如今见朱祁镇竟被明军火铳伤成这样,自然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对于朱祁镇残部残废,也先并不关系,他只关心朱祁镇能不能活下去。
突然,也先抽出刀,将刀架在郎中脖子上,威胁道:
“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必须将猪皇帝救活,否则,你便给他陪葬去吧!”
郎中面色惨白,再也顾不得同情朱祁镇,惶恐道:“小人只能尽力而为……”
“哼!”
也先收到入鞘,命人将朱祁镇抬回营帐中救治。
先前喜宁被打,两个瓦剌士兵将他扔回了营帐。
袁彬见他被打的这么惨,顿时幸灾乐祸,狠狠嘲笑了喜宁一番。
不过,他又想起了一直未归的朱祁镇,不禁着急起来。
就在他打算出去问问情况时,两个瓦剌士兵将朱祁镇抬进了营帐,身后还跟着一名背着药箱的郎中。
“陛下这是怎么了?”
袁彬见朱祁镇满身是血,惊呼一声就扑了上去。
郎中一把将他拉住,对他道:
“陛下被火铳击伤腿,铅弹留在了体内,必须尽快将铅弹取出,否则铅毒入体,有性命之忧,你快些准备一些清水和干净的棉纱来,我要取出陛下体内铅弹。”
“好,我马上就去。”
袁彬忙不迭的点头,匆忙跑去准备。
很快,被派去干苦力的蒙古人俘哈铭也问询赶来,忙前忙后帮忙救治朱祁镇。
铅弹击中人体,会破坏肌肉组织,甚至会在体内破碎变形,危害极大。
这郎中常年在军中行医,对这类伤势见怪不怪,自然懂得怎么治疗。
“袁校尉,麻烦你们按住陛下,千万不能让他动弹,否则我这刀很容易伤到陛下其他部位。”
郎中先褪下朱祁镇裤子,又取出一柄雪亮的小刀,用明火灼烧消毒后,才对准大腿伤口部位剖下去。
“啊——”
惨烈的叫声,在瓦剌大营中响起,不过很快,就被一阵闷哼声取代。
……
就在郎中为朱祁镇取铅弹时,离京师十里外的一处无人山中,一名十六七岁,略显病态的年轻人抓住一只信鸽,从鸽腿上取下一张纸条。
随后,他快步走进临时搭建的竹屋中,翻开明朝太祖皇帝朱元章所着的《皇明祖训》,提笔在纸上誊抄起来。
很快,年轻男子就将暗码全部翻译成明文。
“哈哈哈。”
通读一遍后,年轻人不禁抚掌大笑起来,略有些癫狂道:“好好好,大事今晚可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