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衙大堂书房内。
脸色数起变化的王平。
最终还是垂下了眼睑。
而这一垂便垂了足足两刻钟之久。
两刻钟后。
王平忽然抬起眼睑。
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孙道华双眼。
“孙郡守此言当真?”
王平声音沙哑道。
“燕王殿下亲口所言。”
孙道华闻言无声叹息一声,随即开口回答道。
此言一出。
偌大的大堂书房内再度陷入如先前般的死寂。
王平一言不发地低着脑袋静静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
王平方才再度抬起头来。
“燕王殿下几时行以工代赈?”
王平目光深沉,声音沙哑道。
“三月初。”
孙道华如实回答道。
“好。”
王平闻言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随即起身面朝孙道华深深拱手行之一礼。
“自今日起,有关燕王府的所有动向,还请孙郡守务必第一时间告知于平。”
王平沉声开口,声音中满是沙哑。
“你我同乘一船,自当风雨并济。”
孙道华离座起身,面色极其严肃地拱手还之一礼。
“孙郡守此言是极,孙郡守此言是极。”
王平强行压下心中诸绪,咧嘴寒暄道。
话音落罢。
孙道华无言轻笑着点了点头。
随即眼含心事地看了一眼书房外那张象征着郡守之位的太师椅。
王平见此心中瞬间了然。
“孙郡守无须多虑。”
“平即日修书一封呈至京师。”
“待孙郡守平叛过后。”
“以孙郡守之功,中枢上下定无他言。”
王平笑呵呵地拱手保证道。
孙道华以燕王府内幕为投名状。
其自然需对此做出些许反应。
且那正四品大理寺左少卿之位空悬多日。
朝堂之上紧盯其位之人自不在少数。
纵使琅琊王氏出身的王贤林官至吏部尚书。
于此事之上,亦需‘打点’数番,甚至于出让部分利益方可。
郡衙大堂书房内。
孙道华闻听此言面上瞬间浮现浓浓笑意。
“有劳王家主了。”
数息后,孙道华略作定神随即郑重拱手行礼道。
“孙郡守言重了。”
王平轻笑着拱手还礼。
不多时。
满怀心事的王平寒暄数番,随即拱手告辞而去。
郡衙大堂前。
孙道华满脸笑意地礼送王平至月台下。
待王平身影彻底消失于视线后。
一阵微风袭来。
孙道华面上笑意瞬间荡然无存。
夜色于这一刻愈发深邃。
......
......
时至子夜。
夜色彻深。
天地间唯一轮弯月仍散发出些许朦胧光芒。
沮阳城南十余里外的一处偏僻官道上。
一道瘦弱身影肩背粗布包裹踉踉跄跄地于朦胧夜色中艰难前行。
行至不久。
瘦弱身影忽然于官道另一侧顿住脚步。
待将肩上包裹缠于腰间后。
瘦弱身影忽然面朝前方官道深深弯腰作揖。
一揖成。
瘦弱身影缓缓起身,随即面朝前方官道重重地双膝下跪。
‘砰!’
‘砰!’
‘砰!’
数息后,幽暗的官道上忽然传出三道冬冬声响。
瘦弱身影双膝跪于官道之上,额头紧紧地贴着阴凉的地面。
一时间幽暗的官道上除时不时响起的虫鸣声外,再无他声。
许久、许久。
瘦弱身影缓缓起身,前行两三步复作一揖。
三道沉闷冬冬声紧随其后而传。
足足三拜、九叩过后。
瘦弱身影方才重新将粗布包裹背于肩上。
随后头也不回地摸黑朝着沮阳城行去。
一路行去,走走停停。
唯朦胧月色与其为伍,唯虫鸣蛙叫与其为伴。
十余里的距离,瘦弱身影足足行了数个时辰之久。
当卯时来临,东方天幕初绽光亮之际。
饥肠辘辘的瘦弱身影终行至南城门护城河外。
“广喜。”
就在瘦弱身影气喘吁吁地凝视着不远处那座紧闭城门的雄伟城池之际。
不远处的护城河旁忽然行来一道身影。
骤闻熟悉之言。
瘦弱身影瞬间如遭雷击,呆愣于原地。
“广喜!”
“果然是你!”
护城河旁的身影拄着一根长棍,一瘸一拐地行至近前。
“虎......虎子叔......”
“你......你怎么在这儿......”
宋广喜双目呆滞不敢置信地望着一瘸一拐行来的宋虎。
“昨夜梦到老婶子了。”
“梦里老婶子放心不下你,请我无论如何都要照看好你。”
“醒来后咋睡都睡不着。”
“便去你家看了看。”
宋虎行至近前,放下手中长棍后直接坐于地上,满脸疲倦地将昨夜之事一一道出。
昨夜宋虎赶到宋广喜家时,宋广喜早已消失不见。
与宋广喜一并消失不见的还有其往日里视之如命般的数本书籍。
见此。
宋虎连忙跑出宋家村赶往宋广喜家祖坟处。
一寻未果后。
宋虎只得马不停蹄地赶往宋老三被害之地。
仍寻未果后。
宋虎心中猜测只剩一处。
即,沮阳城。
无奈之下。
宋虎只得抄近路提前赶制城门前。
若此番仍寻不到宋广喜身影。
宋虎当真不知该如何向他那死去的老婶子交代。
三十多年的宋虎一家于宋家村方圆十里皆是有名的富贵人家。
也正因此,宋虎一家自然而然地遭到了贼人惦记。
三十年前的一天夜里。
两名穷凶极恶的贼人偷偷潜入宋虎家欲行盗窃。
在被宋父发现后,两名贼人非但未逃,反而于宋虎家大开杀戒。
宋广喜的奶奶当年便在宋虎家做长工。
若不是其见势不好,慌忙中抱起七岁的宋虎躲进井中。
其于宋虎即使不死于贼人刀下,恐也难抵紧随其后的冲天大火。
那一夜过后。
宋虎一家十二口,除其侥幸保下一命,余者皆死于非命。
家中的数名长短工更是仅宋广喜奶奶一人得以存活。
至于宋虎家中财富.......
房屋、粮食等物被大火付之一炬。
银钱、珍宝等物被贼人搜刮殆尽。
田地、房契等物则被闻讯赶来的宋家亲戚瓜分殆尽。
一夜之间,宋虎从人人羡慕的宋家少爷成了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
若不是宋广喜奶奶心善,收留于其。
恐宋虎早已死于饥寒交迫。
二十年前。
大周匈奴连连用兵。
漠北战场如同绞肉机般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
后来。
乡老带着抓壮丁的衙役挨家挨户的壮丁。
宋广喜的大伯便是那个时候被抓走的。
此去不足三个月。
一条惊天噩耗便自漠北战场传来。
宋广喜大伯这一批壮丁尚未行至正面战场,便遭匈奴袭击。
燕地上谷、渔阳两郡共计一万五千名壮丁无一幸免,全军覆没。
复一个月。
抓壮丁的衙役再度来到宋家村。
此番被抓走的正是宋广喜的二伯。
那段时日里宋广喜的奶奶几乎日夜以泪洗面。
半年后,小年夜那天。
宋老太太收到了她这一辈子最不愿看到的四两银子。
宋广喜二伯所在的营,在承担殿后任务时。
全营三千一百二十五人,皆壮烈殉国。
而那四两银子,便是宋广喜二伯的抚恤金。
小年夜过后。
宋老太太双目近乎失明。
为给家中留一血脉。
宋老太太苦苦哀求宋老三与宋虎离开宋家村、离开陈家镇、离开沮阳城、离开上谷郡!
甚至于离开燕地,走的越远越好。
可奈何宋老三说什么都不走。
一来是因放不下日渐老弱,双眼近乎失明的老母。
二来则是因彼时的宋老三正值血气方刚之龄。
心中无时无刻不想着上阵杀敌,为兄报仇,建功立业,衣锦还乡。
半个月后。
前方战线再度吃紧。
阴魂不散的衙役再度开始挨家挨户的抓壮丁。
凡家中男丁,年过十四者,必须出一人参军。
而宋广喜家当时仍有男丁二人。
宋虎几经挣扎后,最终还是打晕了宋老三,随衙役踏上了通往死亡的道路。
无人知晓宋虎那些年经历了什么。
当数年后。
大将军赵青亲临漠北战场。
一举退敌两千里后。
时隔多年宋虎再度回到了宋家村。
可却也因当年之事与宋老三有了些许间隙。
许是因为报当年养育之恩。
许是因见惯了生生死死。
每当宋老三絮絮叨叨之际。
宋虎总会嬉皮笑脸地任其发泄,从不于其争执。
......
......
沮阳城南,护城河前。
宋广喜神情复杂地凝视着大坐于地上,满脸倦意的宋虎,久久无言。
“虎子叔,你这又是何必呢。”
片刻后,宋广喜神情复杂地叹息道。
“我答应过你奶奶,得照应好你。”
宋虎喘息数声,眉宇间尽是坚毅之色。
话音落罢。
二人身后忽然传来咯吱巨响。
待二人扭头望去时。
雄伟城墙旁的吊桥已然落下尽半。
“走吧,城门开了,咱们一块去郡衙。”
宋虎拄着长棍艰难起身。
“虎子叔你腿怎么了?!”
宋广喜直至这时方才彻底回过神来,随即连忙上前搀扶。
“无事。”
“只不过是天黑路滑摔了一跤罢了。”
宋虎摆了摆手随即轻轻推开宋广喜双手。
拄着长棍一瘸一拐地朝着吊桥行去。
宋广喜望着宋虎一瘸一拐的身影,鼻子瞬间一酸。
心中更是顿感五味杂陈。
有关于沮阳城外贼人肆意屠杀的消息,近几日来沮阳城内内外外当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宋广喜作为那伙贼人的苦主又怎会不对此类消息多加上心。
待多方打听发现那伙贼人只于白日里犯桉后。
宋广喜心中大感贼人无法无天的同时,暗中制定了深夜赶往沮阳城的计划。
其不知宋虎是几时发现自己消失不见的。
但其却明白,自宋虎家至自己家,从自家到祖坟再到那条偏僻官道,之后再到沮阳城。
这一路行来心急如焚的宋虎行的并不容易。
“虎子叔,等等我。”
宋广喜擦了擦眼角湿润,略作定神随即快步追了上去。
......
......
时近午时。
萧条了足足一夜有余的沮阳城街道。
终是于日上三竿之际,再度恢复了以往的繁华热闹。
无心他顾的宋虎、宋广喜叔侄二人艰难地穿过一条又一条或繁华、或萧条的街道。
终是筋疲力尽地抵达了郡衙所在的街道。
方一行至郡衙所在街道。
宋虎、宋广喜叔侄二人瞬间被眼前景象震撼的呆愣于原地。
目之所及。
至少两三里长的街道上遍布披麻戴孝之身影。
更有甚者不知是以朱砂还是以鲜血为墨,于麻衣上书写着一个又一个斗大的冤字。
更远处。
隐隐有着哭泣与哀嚎之声断断续续地飘来。
而在街道两侧树荫下。
赫然平躺着一具又一具蒙着草席的尸体。
粗略望去,至少亦有数百具之多。
“这......这群匪人当真是......当真是目无王法、无法无天啊!”
即使是那年轻时见惯了生死的宋虎亦是足足呆愣了半刻钟之久,方才回过神来。
“广喜,你打算怎么做?”
“看这情形,郡衙一时半会绝对顾不上咱们。”
宋虎略作定神,随即眺望向一片乱糟糟的郡衙正门。
“去郡衙求见刑房典吏。”
“若刑房典吏管不了,便求见刑房主簿。”
“若刑房主簿管不了,便求见郡丞。”
“若郡丞管不了便求见郡守。”
“若郡守仍管不了,便去求见燕王。”
“若燕王亦对那群贼人无计可施,便上京告御状!”
“喜不信普天之下无人可收拾那伙贼人。”
宋广喜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回答道。
眼神中满是仇恨与疯狂之色。
闻听此言,宋虎不由得深深叹息一声。
“莫说告御状、燕王、郡守。”
“你我今日怕是连刑房典吏的面都很难见到。”
宋虎满脸无奈地开口说道。
相较于一心只读圣贤书,连沮阳城都很少涉足的宋广喜。
曾于漠北战场厮杀数年之久,最终仍能毫发无损返乡的宋虎无疑见过更多的世面。
亦更为地了解这个世界的阴暗面。
“先去郡衙击鼓鸣冤吧。”
“试过才可心中无悔。”
宋广喜闻言死死地抓着肩上粗布包裹,满脸坚定地回答道。
其虽未曾见过大世面,亦极少踏足沮阳城。
但这并不代表的宋广喜便真的对外界诸事一无所知。
陈家镇夫子家中的藏书。
京城等地发来的塘报。
码头苍蝇小馆内来自于三教九流的高谈阔论。
酒楼、茶馆里的说书先生等等、等等。
皆是其了解外地窗口。
曾几何时。
宋广喜亦做过考取功名一步升天的美梦。
可奈何其连识文断字都是靠着坚韧的性格,一次次地以真心磨来的。
又哪儿有钱去一步步地考取功名。
至于家中助力?
身为最底层的宋广喜一家连活着都已然十分不易,又何来助力可言。
......
......
两刻钟后。
宋虎、宋广喜毫无意外地被赶出了郡衙。
就连那被宋广喜视之如命的粗布包裹,亦被衙役满脸嫌弃地随手丢于街道上。
眼瞅着宋虎已然将手伸向肩上包裹。
宋广喜急忙一把拉住宋虎。
匆匆捡起被随手丢弃于地上的包裹后。
宋广喜当即拉着宋虎朝着郡衙外走出。
自见到宋虎手中长棍的那一刻起。
宋广喜便已然知晓了宋虎肩上那略显干瘪的包裹中盛放着何物。
“虎子叔,莫要冲动。”
郡衙一里外的一处树荫下,宋广喜松开宋虎随即开口安抚道。
“现在怎么办?”
心中怒意渐消的宋虎深呼吸数次,随即沉声开口问道。
“现如今只得寻一酒楼行扬名之举。”
“若还是不行,则只能去燕王府外碰碰运气了。”
宋广喜面带忧色地拍了拍手中包裹。
其本想凭借包裹中所携之物,浑水摸鱼进入郡衙。
希冀着进入郡衙后可寻到一识货之人。
但奈何其方拿出包裹,那满脸不耐烦的衙役便将叔侄二人赶了出来。
“扬名?”
“如何扬名?”
“拿什么扬名?”
宋虎闻言微微一愣,随即连连开口问道。
“此物。”
宋广喜面带忧色地打开粗布包裹,自其内取出数张写满字迹的宣纸。
那宣纸虽粗劣不堪,但其上字迹却格外地令人赏心悦目。
“这是何物?”
宋虎满脸不解道。
“对匈五论,治方五论。”
宋广喜深吸一口气,随即缓缓脱口而出。
“对匈五论,治方五论?!”
“你写的?”
“有用吗?”
宋虎闻言满脸匪夷所思地看向宋广喜。
“非是喜所着。”
“此乃夫子毕生心血。”
“喜只不过代为执笔罢了。”
宋广喜微微摇头,随即如实回答道。
“陈夫子写的啊。”
“那没问题了,你我赶紧去吧。”
宋虎闻言不由得面露恍然之色。
随即连连出言催促道。
宋虎虽不知已然故去两年有余的陈夫子究竟学识如何。
但一次偶然的机会。
宋虎曾于陈夫子身上‘嗅’到了一股军伍之人特有的‘气息’。
且陈夫子身上军伍气息之浓。
远超其所在曲那位已然从军十余年之久,大小战役至少打了五六十场的曲长足足数倍有余。
如此人物的毕生心血,又岂能简单?
思及至此。
宋虎原本急促的面色瞬间再起变化。
“不行不行。”
“咱们不能去酒楼。”
“如此重要的东西若是被心思不纯之人听去。”
“定会给咱们带来无尽的麻烦。”
“依我之见。”
“咱们还是直接去燕王府门前吧。”
宋虎左右环顾一眼,见无人关注自己这边,遂连连改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