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次日卯时,天方蒙蒙亮之际。
燕王府护城河外隐隐约约间有着数十道身影来回徘回。
谷登云立身于燕王府城门楼上,背负着双手静静地望着远处护城河外的身影。
不一会儿的功夫,空荡荡的吊桥旁驶来一叶扁舟。
一身着半甲的士卒快速自扁舟走出,随即快速朝着王府城门楼奔来。
“报!”士卒行至王府城门楼下抱拳行礼后大声道:“启禀百户,护城河外共有五十二名老人徘回。”
“为首者名为左胜元,据其所言,其本为燕王府奉承司奉承官。”
谷登云闻言挑目望了一眼护城河外依旧徘回的数十道身影低声喃喃道:“前燕王奉承司的奉承官?”
曾为长安城宣平门得力干将的谷登云自然明白奉承司代表着什么。
此类官职于长安城简直不要太多。
每一位迁移至长安城的郡王府邸都会有这么一个机构。
待城门楼下那士卒将探听到的事情一一说出后。
谷登云收回目光下令道:“各司其职守好护城河,未有殿下手令而擅自踏过护城河者,一律杀无赦。”
话音落罢,谷登云朝着身旁两名伯长低声交代几句后,转身快速朝着王府正门奔去。
消息层层传递,最终传至许奕耳中。
承运殿偏殿书房内。
许奕放下手中茶盏抬头看向身前禀报的赵守确认道:“左胜元?前燕王府奉承司奉承官?带着五十余奉承司官吏于护城河外求见?”
赵守点头道:“回六爷,自城门处传来的消息正是如此。”
许奕闻言微微皱眉沉吟几息后吩咐道:“将左胜元请至承运殿,其余人请至端礼门。”
“遵令。”赵守恭敬行礼随即快速转身离去。
待赵守离去后,许奕起身于书房内来回踱步。
‘奉承司,左胜元,五十余名奉承司官吏。’许奕边踱步边低声喃喃道。
话音落罢,许奕顿住脚步脸上露出意味难明的笑容连连说道:“有趣,有趣,当真是有趣极了。”
昨日许奕还在疑惑为何孙道华与李玉二人不趁着他未曾就藩之际,将眼线安插在燕王府。
而今日左胜元便带着五十余前燕王府老人奔来求见。
当真是应了许奕对此的第二个猜测--另有所图。
且图谋不小。
若是许奕将这五十余太监收下,无异于燕王府平白多了五十余张吃饭的嘴,外加孙道华与李玉二人的部分眼线。
若是许奕不收,那么用不了几日时间,许奕拒绝善待前燕王府老人的事情便会传遍整个燕地。
前燕王经营燕地多年,参与大大小小战事数十次。
最终死于与匈奴人的战争中。
如此一位守一方平安,使其免受战乱,最终战死沙场的亲王,于封地百姓心中会是何等形象?
前燕王是战死了二十余年不假,但这并不代表二十余年前曾在前燕王手下效命的那两万将士与他们的子孙后代都已死绝。
且二十余年的时间,并不足以使得所有燕地百姓全部忘记前燕王的好。
若是许奕此番不近人情地将左胜元等人驱赶出去。
那么与自断一臂又有何异?
一位无容人之度的亲王,如何收复老燕人的心?
又如何自燕地招兵买马,站稳脚跟?
思及至此,许奕定了定神冷笑一声,随即行至太师椅处安稳入座,默默等待起左胜元的到来。
片刻后。
书房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极其熟悉的声音。
“六爷,左胜元到了。”赵守于书房门外禀报道。
许奕缓缓坐直身躯平静道:“请他进来。”
“遵令。”赵守答应一声,随即快速转身将那左胜元带至偏殿书房。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头发花白,面容憔悴,身形瘦骨嶙嶙的老人紧随着赵守走进了偏殿书房。
“奴婢原燕王府奉承司奉承官左胜元,参见王爷。”左胜元方一入内便颤颤巍巍地行大礼参拜。
“左奉承无需多礼。”许奕起身行至左胜元身旁,缓缓抬手将其搀扶起来。
许奕双手方一触碰到左胜元,左胜元身躯便勐地一僵。
低着的头颅下,满是诧异的神色。
左胜元回过神来,急忙再度拜道:“王爷客气了。”
许奕望着眼前再度弯腰下拜的左胜元,脑海中不由得闪过方才左胜元再度行礼之际,一闪而过的诧异神色。
许奕定了定神,再度搀扶道:“左奉承今年贵庚?”
闻得贵庚二字,左胜元连忙弯腰低头道:“不敢不敢,奴婢今年甲子有三。”
许奕微微点头,随即看向身旁候命的赵守吩咐道:“看座。”
“是。”赵守答应一声,随即快速行至书房外低声交代几句,随即快速折返至许奕身旁。
自始至终赵守的目光都未从左胜元身上挪开超过三息。
“不敢不敢。”左胜元闻言连连摆手道:“王爷折煞奴婢了。”
许奕轻笑道:“左奉承乃是王府老人,且年事已高,我大周历来讲究尊老爱幼,何来折煞一说。”
不待左胜元再度推辞,两名仆从抬着一把太师椅缓缓走进了书房。
“放在那儿。”许奕伸手指了指书桉对面吩咐道。
话音落罢,许奕再度看向左胜元轻笑道:“左奉承,莫要继续推辞了,还请入座。”
许奕话已说到这份上了,左胜元岂敢继续推辞。
连忙拱手行礼道:“奴婢谢过王爷厚爱。”
许奕并未多言,边朝着书桉太师椅走去边吩咐道:“看茶。”
当许奕彻底入座后,左胜元方才放缓脚步行至许奕对面,随即半拉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
待赵守亲自为左胜元倒入一杯茶水后。
许奕眼神平静开门见山道:“不知左奉承此番见孤所谓何事?”
左胜元闻言起身行至一旁,身子颤颤巍巍地艰难下跪,面露悲切道:“奴婢此番前来,一是为了见王爷一面。”
“二是为了求王爷一件事。”
“起来说话,这是王令。”许奕起身将左胜元搀扶起来。
也不知左胜元是自何处沾染上的习惯,动不动便下跪与行礼。
闻得王令二字后,左胜元不敢耽搁,急忙起身。
许奕再度入座,面色平静却又极具威严道:“左奉承莫急,坐下慢慢说。”
左胜元闻言道谢一声,随即再度入座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据左胜元所说,自前燕王战死的消息传至燕王府后。
前燕王世子因‘悲伤过度’直接大病不起。
前燕王妃更是直接留下一封亲笔绝书,随即便随着前燕王而去。
那封前燕王妃的亲笔绝书中不止一次提到务必寻回前燕王尸身,将其与前燕王合葬一处。
使夫妻二人能够得以在地下团聚。
这一消息传出后,燕王府数百位属官与仆从自发地走出王府,奔赴关外。
左胜元因要照顾大病不起的前燕王世子与其他前燕王年幼子嗣,并未参与此事。
也正因此,左胜元原本并不知晓此事后续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就在前燕王世子病好之后,边上书朝廷自愿放弃燕王爵,请封郡王爵,边大举变卖燕王府家产之际。
当初自发走出王府奔赴关外的那些属官中,有两人浑身带伤互相搀扶着回了王府。
当时的前燕王世子忙着变卖家产以及请封郡王爵等事,并无闲心接见那两名属官。
便直接随手打发左胜元前去接见。
也正是因此,左胜元得知了此事后续。
当初那数百名属官出关之后,并未鲁莽到直接去寻匈奴人拼命。
而是先去寻了前燕王的护卫营。
经此一战,原本满编两万一千人的三个护卫营,直接骤减至不足三千兵力。
其余人战死的战死,走丢的走丢。
且仅剩的这不足三千的兵力中能战者刚刚过千。
余者皆带有大小不一的伤势。
至于校尉、曲侯、曲长等人则全部随着前燕王战死。
数百名燕王府属官在一名为潘良虎的属官带领下,边收拢走丢的士卒,边朝着前燕王战死之地奔去。
再潘良虎的组织下,众人赶至前燕王战死之地时,属官加护卫营士卒,总数量已然达到了两千之数。
然而,那大战之地除了一个又一个高高耸立的万人坑外,再无其他。
当时有人提议继续追击,前燕王尸骨定然不在这一个又一个万人坑下。
有人则直接反对,认为以现存兵力即使追上去也不过是一个全军覆没罢了。
况且万一燕王尸骨就在这万人坑内呢?
是夜,一方坚持追击,一方则坚持要挖开万人坑,确保万无一失。
就在两方争执不下之际,潘良虎当机立断,下令分兵。
愿意追击的便随他一同追击,直到全部战死亦或者寻回前燕王尸骨为止。
不愿意继续追击的,明日天亮后便可以直接打道回府,亦或者留在原地挖开万人坑。
此言一出,两千余人的军伍直接安静的只剩下风声。
潘良虎并没有告诉左胜元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说那夜过后,他带着一千五百士卒沿着匈奴人撤退的痕迹一路追了下去。
功夫不负有心人,连续追击三天后,潘良虎等人终于在一处河畔之地寻到了覆灭前燕王的那支匈奴人。
与此同时,亦发现了被吊在营门口始终的前燕王尸身以及前燕王麾下十几名将领的尸身。
消息传至一千五百士卒藏身之处后,不出所料的一千五百士卒再度炸开了锅。
潘良虎好不容易压制住士卒的义愤填膺后,孤身一人走出藏身之地思索对策。
当时那营寨中至少也有三四万匈奴人,且匈奴人将前燕王尸首悬挂在营寨外未必没有引蛇出洞的意思。
潘良虎思虑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夜袭。
至于原因,则很简单,其虽身为王府长史司左长史,正五品官职。
然而其并非军伍出身,之所以能够压制护卫营的士卒无外乎两点。
其一,其身为燕地男儿,虽为文官但却有着一身不俗的武艺。
燕地男儿崇尚武力,对武艺高超者自有一份敬畏之心。
其二,大周人皆讲究落叶归根,然而当时无论是燕王府属官也好,还是护卫营士卒也罢。
皆有夺尸之决心,却无夺尸之计策。
也正因此,种种因素之下潘良虎成为了这支队伍的领头羊。
然而,这种领头羊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尤其是在得知前燕王尸首被匈奴人悬挂于营寨之外时,队伍不稳定的因素便会急剧上升。
到了那时,即使潘良虎思索出更为合适的对敌之策也已然无用。
一来队伍人心散了,人也散了。
二来这期间难免会有人冲动到发起自杀式冲锋,此举无用也就罢了,偏偏还会打草惊蛇。
潘良虎苦思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夜袭。
具体如何实施的,潘良虎并没有告诉左胜元。
只大致地提了提结果。
那便是夜袭成功了,他们真的抢回来了前燕王的尸身。
但一千五百人的队伍却几乎全军覆没。
此后潘良虎与仅剩的百余人带着前燕王的尸身没命的朝着上谷郡方向逃命。
而反应过来的匈奴人自然不愿就此放过潘良虎等人。
当即派出千余名骑兵追赶。
一场敌追我逃之中,仅剩的百余人再度临近全军覆没。
幸而最后关头遇到了前来报仇的大军。
若非如此潘良虎等人绝对无法活着见到左胜元。
大军接管了前燕王尸首后,便直接朝着匈奴人杀去。
至于潘良虎等仅剩的十余人则无人理睬。
十余人无奈只好互相搀扶着朝着沮阳城走去。
一路上时不时地遇到与大军走散了的匈奴士卒。
每一次遇到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
当潘良虎与另一名士卒将前燕王尸身寻回的消息传至燕王府时。
仅剩的两人也已然奄奄一息、命不久矣。
承运殿偏殿书房内。
左胜元擦了擦脸上怎么也止不住的泪痕,自怀中掏出数张泛黄的宣纸。
将其无比郑重地放置于许奕面前的书桉上。
眼泪止不住地开口说道:“这是潘良虎临终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