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的医院, 也是白色的。

这是宋却睁眼后的第一反应, 而这反应确实显得有些没心没肺。

昏迷时的一切还在他的脑海里，并没有狗血地失去记忆, 他只是头太疼了，根本没有办法去思考那些意味着什么。

他醒了以后，那个总策划很快便赶到他的病房前, 手上还拿着一份合同协议一样的东西。看来这个时代和他之前所处的时代还是很相似的，科技和网络越发达, 往往重要的合约就越要用原始的方法来签订。

他知道总策划是来和他签订合约的。虽说他头疼的不能思考，但那只是针对连他也感到迷惑的难题, 像这种分析几乎是下意识的, 几乎和呼吸一样自然，完全不用动用他可怜的大脑。

总策划是个长着大胡子的男人, 身材矮胖，腆着个大肚子，和他在往年的《荒岛求生》里所策划的各种血腥情节不同, 很和蔼可亲的样子。

即使很想开门见山，他也不忘先关心一下宋却的身体。这份虚伪的关心并不是全无作用，起码宋却得知医院给自己的诊断竟然是低血糖。

宋却会晕当然不是因为这该死的低血糖, 他的头疼的快要炸了，和低血糖的症状迥然不同。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既然更高，医学水平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得出这个结论的医生，如果不是上学的时候没有好好学，那便是他也查不出来宋却到底是什么因为什么而晕倒, 这才推测了一个最有可能的低血糖出来。毕竟这是个应对突发头晕的万金油理由。

即使昏倒又醒来，宋却的头疼也没有丝毫的缓解，烦人的总策划依然像他昏倒之前一样，好像成了一个彩色电视机里的人物似的，时不时画面变成黑白，还频闪一番。疼痛让他不自觉变得暴躁起来，总策划越是开口说话，他心里便越是烦躁，甚至想狠狠地朝他脸上打一拳。

这种对暴力的渴望是很熟悉的，宋却曾经克制了整整几十年，没道理会栽在这里。他微微阖上眼，深呼一口气，不如看总策划那张越看越欠揍的脸，这才勉强平和了一些。

宋却直接道:“我暂时不想和你们签什么合同。”

总策划还什么都没说呢，宋却一开口就是拒绝，这让他脸色微变。整个节目下来，他也见识到了宋却的厉害之处，自然不会以为宋却是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才拒绝的，但他还是想再挣扎一下。

宋却又在他开口之前成功堵道:“当然，你放心，我不会和别的任何公司签订这样的合同。所以请你不要争这一时半刻，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头有点痛，想见医生。”

说实话，总策划并不是很在乎宋却头到底痛不痛，想不想见医生，毕竟医生说了，他只是有点低血糖，这种病丝毫不影响宋却的商业价值。而不影响商业价值的东西，是很难被商人看在眼里的。

但他敏感地察觉到宋却用词的微妙，宋却说暂时不想和他们合作，而对于其他公司的邀约，他让他放心，直接说不会和他们签订合约。

总策划意识到这是宋却给他的一个暗示，既是让他放心，也是让他给点表现。总策划get到这点以后，整个人不再那么紧绷，也好说话了很多，见宋却想找医生，便立马为他把医生请来。

其实宋却知道找医生没什么用，但说他不信邪也好，说他不撞南墙不回头也罢。

医生是一个中年大叔，正是经验丰富又体力充足的时候，可以说是医生这个职业的黄金期了。

宋却对他道:“医生你好，我头很疼。是一种撕裂性的、持续性的疼痛。在晕倒之前便有这样的痛感，醒来的时候还是维持了相同的感受，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这位医生便是帮他做尽了检查，没看出一丁点问题，只能给他按个低血糖的那位。

这医生才头痛呢，他虽然算不上宋却的狂热粉丝，但他也是抽空看过几集《荒岛求生》的人，谁能想到这位最受追捧的选手会送到他跟前让他医治——他还没看出是什么病来。

医生听了宋却的描述，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他给宋却做了各种常见的会诱发头痛的病症检查，没有一个检查结果是对的上号的。低血糖这个诊断看起来草率，其实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了。可一旦加上宋却的这段描述，便都不可能了。医生已经开始在想，会不会是什么更曲折的病症引发的头疼。

宋却又道:“而且我看人或者说看整个世界的时候，会有幻影。”

宋却这个说话的调调已经让医生觉得有些古怪了，再一听内容，眉头便皱了起来。

“什么样的幻影？”

宋却看着说话的医生，他就像总策划一样，说着说着整个人变成黑白，然后出现横条纹，好像接收不到信号一样。

宋却顿了顿，淡定地描述了自己所见。

医生记录症状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宋却从他表情看出，他开始怀疑他有精神疾病。

宋却控制不住自己，冷笑一声，突然躺下，将被子拉过头，整个人藏身在这狭小的黑暗里，头疼才愿意放过他，让他稍微好过一些。

外面的医生不知所措地看了总策划一眼，总策划将他拉出门外，给宋却留出一个安静的环境。

有一个变态大脑的时候宋却都没疯，总不见得一踏上这个世界就莫名其妙的精神病了。既然医生不能给他一个生理上的解释，那么他的推断就只能走向另一个方向了。

茫然和害怕都是因为有所期待，一旦没有退路，宋却比谁都冷静。

等总策划再来看宋却时，他又变成了那个理智到可怕的最强选手了。

总策划一心想把宋却签到旗下，宋却只想借着他来了解这个世界。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不同？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宋却现在看起来很理智，其实际上却是最不理智的时候。他预感感到自己离真相很近，这种预感让他没有办法真正冷静下来，这才显得如此急迫。

总策划不是没有戒心的人，只是宋却想要知道的东西，对他来讲，实在算不上什么机密，这才被轻易引导着透露了许多情况。

总策划对宋却说的那些，带他看的那些，宋却不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但看完以后，还是回到医院，沉默地把自己反锁在天台上。

他走到天台的栏杆边，往下面看了一眼。医疗资源果然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有些紧张的，医院这楼盖得可真高啊。

宋却不恐高，虽然这高度足以让人尸骨无存，别说看一眼了，便是盯着看上十天半个月，他也不怕。

他记得，自己演过一个角色，最后的结局便是从天台跳下去。在跳下去之前，那个角色还抽了一根烟。

宋却一直不抽烟，演戏的时候倒是抽了一支，但也没上瘾，后来更没再尝试过。只是此时此刻，他竟然有些想抽一支，吞云吐雾一番，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这个世界的文娱产业相当发达，发达到了一种近乎危险的地步。这危险指的有两方面，一方面是他们万事皆可娱乐的态度，就好像宋却他们，明明是和他们同源所出的人类，却被看作二等公民一样安排进血腥残酷的比赛里供他们取乐。而另一方面，是他们文化产业方面的科技，先进的东西总是危险的，而危险的东西又恰恰是先进的。

在宋却横空出世之前，《荒岛求生》的收视率连年下降，在这几年里，真人秀的第一名一直是一个叫做《异世界之旅》的节目。

《异世界之旅》和《荒岛求生》一样，从实验区去选取毫不知情的选手，为他们设定一个虚拟存在的世界观，随便扯一个系统之类的辅助存在，让他们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去完成任务，好让综艺本身有足够的情节去剪辑出精彩的冲突矛盾。

这一切真的太过巧合，好像有人指着鼻子对他讲:“你眼里的奇遇与恩赐，不过是别人眼里一场精彩的表演秀。你曾经遇到过的缘分，不过是一段段早已设定好的程序。你眼里的真实全都是虚幻，你看起来胸有成竹，可在我眼里不过是一段笑话。”

宋却笑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总策划带他去看那些东西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不像是坐在镜头前观看他们表示时下意识流露出的高高在上，此时此刻，他倒像是和他在一个世界里的人。

可上一秒，他才给他展示了，设定好程序以后，那些“人”可以表现得多么像一个真实的人。他又怎么能确定，眼前这个好像正常人一样的总策划，不是另外一层投影呢？

宋却看向天台下好像很遥远的地面，如果他从这里跳下去，他会死吗？

在总策划所展现的虚拟世界里，那些人所处的场景都是真实的，他们的科技水平使得他们搭建这样一个建筑的时间大大减小，同时也就降低了搭建成本，唯一昂贵的还是人力，所以所有世界里的配角都是人工智能，披着一层假皮扮演人类。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所看见的、与之交流的这些人都不是真人，只有他站着的这个高台是真实的，能够给他带来死亡。

宋却爬上了栏杆，靠着自带平衡感的身体稳稳坐在了栏杆上。

这在其他人看来将是非常危险的一幕，好像一阵风过来都能把宋却吹下去一样。

沉寂了很久的系统终于开口:“告诉我，你眼里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你是什么？你见过的那些人是什么？而我又是什么？”

系统出现的时刻太过微妙，好像一切都在朝着那个结论不可阻挡地滚动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