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陀螺,在抽抽搭搭中时快时慢的旋转,不经意间就又是一年。
高阁庄的年是最像年的,一进入腊月,街头巷尾空气里就充满年的味道。童谣唱起来: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熬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
从进入腊月,高阁庄人就忙碌起来。腊八粥是必须要喝的。庄里富裕人家腊八粥做的精细、讲究:意米、桂圆、莲子、百合、栗子、红枣、粳米等八种主料加八种佐料,甚至二十几种食材熬制而成。
在祠堂外高崔几家富户会筹备几锅腊八粥,供乡人喝,自然没有自家的那么讲究。但也不会少了八种主料。
祠堂熬粥,数九寒天,庄里穷困潦倒或鳏寡之人去喝粥,其中不乏舍粥之意。
甄秀才说:“早些年,咱齐地发生严重的饥荒。有一贵族钱敖发善心,他在临淄城南的大路上摆上食物,准备施舍给饥饿的人,有饥民经过时,他拿鼻孔指人,傲慢道,‘喂,来吃吧!’但先祖宁愿饿死也不吃这嗟来之食。先祖是有骨气之人。”
听到这话,庄里大多数人抹不开面儿,不好意思去祠堂喝免费的腊八粥了。
背地里有人咒甄秀才,“恁先祖怎么没饿死?饿死了就没有你在这里瞎哔哔了。”
从此后,再穷苦的人家也会尽量凑齐八种谷物,或添些蔬菜干果尽量凑齐一锅腊八粥。
只有凑齐了八种食材的腊八粥才是“全粥”。“粥全”,取谐音“周全”“都全”之意,图个吉利。
春生他爹,就用小米和玉米仁,加上红豆、黄豆、豌豆,实在凑不齐八种食材,只好又从用于“踩岁”的芝麻秸秆里尽量抖搜出几十粒芝麻,勉强凑齐八种。
“借的粮米好下锅,要的粮米下不得锅。”青杏说,那年他爹就逼着姐姐杏花出去借粮做粥,但也只集齐七种材料,青杏爹最后抓一把沙子,撒进锅里算是凑齐了“粥全”。
青杏娘一边喝一边吐嘴里的沙子。她爹嘿嘿的笑,“吃沙子有啥不好。鸡嗉子里面没有沙子就不能活,这有助于消化哩。”
可他只喝了半碗,借故到祠堂拜祖,在那儿喝了足足五碗粥。
随着新年越来越近,空气里经常飘出鱼或肉的香气。偶尔传出一声钝响,是孩子们在放鞭炮。
鞭炮声和孩子们的笑声驱散寒气,庄里人的脾气也越来越好。人们相信好脾气会带来好运。都愁苦一年了,过年还苦给谁看?就连不苟言笑的长老崔紫剑脸上也始终绽开一丝看上去比哭还难看的笑。
转眼就到了年三十上午。这是年前最后一个集,富裕人家早早置办好了年货,来赶集的多是穷苦人家。
这个集市也叫“穷汉子集”,大概是高阁庄人忌讳一个“穷”字,庄里人称“撅腚集”。
家里再没钱,正月里亲朋之间还是难免要走动走动。年货总是要或多或少置办些的,拖到久久,在最后的集市才出去买点东西应付一下。
小买卖人家来到年,总有最后一批货物急于脱手。卖出自己的货物,也换取些自家需要的,大家都是宁愿价格便宜些。在这样的背景下,赶“撅腚集”的人多是怀着忐忑不安,撞运气的成分,碰上合适的就买点。
人们堆满笑的脸上尴尬中带有讨好之意。见面不管熟或不熟,辈分不管大或小,开口先说句吉利话,以期对方给个好的价钱。如此少不了相互打躬作揖不停撅腚的动作。
“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一个上午的时间,不知道要撅腚多少次。
傍晌午,人们或多或少的置办了必要必须的年货,捶打着腰,揉着因为笑了一上午而僵硬的脸,收拾心情,匆匆回家准备上坟祭祖。
高羽也在“撅腚集”上转悠。铜钱,没收多少,倒是收获了些笑脸和拜年祝福。他也被过年气氛感染,心情很不错。
黑太岁面前守着一个大木盆,盆里有一大一小两条鲤鱼,鲤鱼连尾巴也懒的晃动,半死不活的。大鱼有二斤多点,小的不足一斤。
他看见高羽走过来,黑太岁笑呵呵打躬说道:“老祖爷过年也没回来吗,小老祖年货可是置办好了?”
高羽说:“就俺一人在家,办啥年货?”
“过年礼数可是不能少,祖宗还是要祭拜的。”
黑太岁说着话,顺手从木盆里抄起那条大个儿鲤鱼,麻利的用草绳穿过鱼鳃,打个结递给高羽。
高羽没有接,掏出刚得了的一把铜钱,交给了黑太岁,学着大人的口吻说:“也好,那就烦恁把鱼给高廿二,让他做好了给俺送家去。”
黑太岁笑呵呵接过钱,点头称是。
他低头对谷堆在他大盆边上的老女人说:“婶子,恁老看看小老祖是怎么做人的。论说恁家这些年已经置办下五六亩田,今年又买了六分。日子应该过的比俺好的多。年年除夕找俺讨要活鱼,哪一年给过一文钱?今年冬天太冷,淄河冰冻有三尺厚,这些天俺凿冰费了老大力气也没得几条鱼。现在就剩一条小的,若是您老不嫌弃,就拿走吧。”
这老女人原来是“磨断铁索”。她在娘家就出名的吝啬。
她高高的颧骨,两片薄薄的嘴唇,蜡黄色脸上总是堆满讨好人的笑,就像一个病鬼,一副可怜兮兮的样。
结婚后发现婆家日子比娘家还难,她就吝啬的变本加厉。从年轻时走路就总低着头,小偷小摸的事情可是没少做,村东掐把豆,村西摘个桃,出门不捡点儿东西都觉得亏了。
这人不只是对别人吝啬,对自己和家人也够狠。听说,她家饭后人人必须把碗舔干净,跟刷过的一样干净才行,不然下顿饭就不让吃。刷锅水从来都是倒进一个盆里,等沉淀下来,把上面清水篦出,下顿饭再把沉淀的部分倒进锅里和新饭一起煮。
高老九对高羽说过,别去她家吃饭,恁吃她一口,她会想办法从你身上得一斗。
眼见着她家日子过的越来越好,但吝啬依旧。她家极少买东西,实在需要时,也在集市上走几个甚至十几个来回,千般对比后,就半蹲半跪的姿势和人讨价还价,常常就为了一个白钱也要和人磨磨唧唧,两个时辰都不带动地方的。
直到她蜡黄的脸上,汗水顺着额头一直流到下巴,两只小眼睛里含着欲滴的浊泪。泪水和汗水吧嗒吧嗒的滴落,嘴巴还会不停絮叨和人磨价,多数人看她可怜,更大原因也怕她突然死在自己面前,就咬牙算自己倒霉便宜卖给她。
半蹲要随时拜下的姿势坚持多年,谁也不承想到,她竟然成了高阁庄下盘功夫最稳的人之一。
只是这人名声实在不怎么样。男人铁索病重将死时,就是馋个水饺吃。她咬咬牙采一把榆树叶,棒子面里掺点白面勉强包起来。外人说,铁索是被一个棒子面水饺噎死的,但她分辨说,铁索含着水饺,死了还在笑哩。
这人两片嘴唇极薄,都说是她和人砍价时磨薄的。男人铁索死后,庄里人就把这个女人唤作“磨断铁索”。
她家日子倒是越过越好。庄里人不屑中也带有佩服,男人常拿她会过日子的品行来拾掇自己婆娘:看人铁索家的,从一穷二白愣是从自家嘴里抠唆出五亩田地。
女人们往往不屑的说:"俺也给恁包水饺,棒槌面的,噎不死恁这杂种。"
磨断铁索不再纠缠黑太岁,转而向高羽,以一种奇怪半谷堆的姿势,张开了双臂,摇摇摆摆,似要跪倒拜下。
她已经是满脸的汗水。终于“噗通”跪倒磕头:“小老祖,俺给您老提前拜年了,祝老祖和小老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长命百岁,事事称心如意,天天笑口常开……”
她每说一句话就磕一个头。
高羽看着她,皱眉说道:“俺说老磨啊,恁看恁跟个老鹞子似的,扑扑棱棱,这是干啥?都说恁的钱不是串在肋条上,是钱拴在心尖上,摘下一个心都滴血。不就是条鱼吗。”
“磨断铁索”显然没想到高羽这位长辈称呼她“老磨”。
她脸色更黄,强挤出些笑说:“俺家哪里有钱,恁老钱来的才容易,随便伸手就有钱。如今老祖爷又不在家,这大鱼恁自个怕也吃不完,能不能让给俺。您老要那条小的……”她絮絮叨叨。
“小老祖,不知道今年除夕要给哪家添点儿堵?”
一个大嗓门从“磨断铁索”身后传过来。
“磨断铁索”一怔,忙讪讪的说:“哪能,哪能?小老祖是年少德高的人。哪能大过年给人家添堵。都是谣言,谣言。”
她停止磕头,转身抓起木盆中的小鱼,飞也似的跑了。
众人哈哈大笑。
来人拱手对黑太岁说道:“黑叔,爹特命俺兄弟二人来给恁说一声,年初一中午赏光到俺家喝酒。”
说完话转身就走。
高羽喊道:“大歪,二邪,你们两个怎么不请俺?”
大歪没有回头,二邪斜过脑袋,哼了一声说:“恁还用请么?啥时候把自己当作过外人,要去就去。”
高羽哈哈大笑:“俺是要恁告诉恁爹,年三十晚上就先不去恁家了。高邈要俺去他府上商量正月十五祭祖的大事。俺爹不在,俺就是庄里辈分最长的。”
大歪想起什么,转身走回来对高羽低低的说:“小老祖,今天晚上要堵谁家烟囱,可想好了?”他挥动手臂,似是要斩断什么,又说:“甭跟俺说,俺可是和人打赌了,绝不会做诈赌的事。只是提醒小老祖今年做的漂亮些,各家都加了小心,可别被人抓住。”
高羽哈哈大笑:“放心,放心,这些年可曾失手过?”
高羽大年三十晚上堵人家烟囱本来是犯众怒的。
但高邈说:“这事既然是小老祖做的,只当是玩闹,无伤大雅。由他闹去。”
既然庄主都发话了,也只好把不满压到心底。几年下来“堵烟囱”反倒成为高阁庄大年初一相互拜年时津津乐道的话题,成为高阁庄过年喜庆的一部分。
前几年被堵的也只是三两家,且离高老九家不远,多是过去得罪过高羽,有点矛盾,闹过别扭的。
去年被堵烟囱人家,突然增加到十几家,堵了个满天星,闹的越来越不像话了。被堵烟囱的人家其中包括了崔万山家,田寡妇他们家。
看来高老九有可能也参与了堵烟囱。田寡妇家烟囱被堵是高老九想得意没成,怀恨在心了。可是崔万山没少照顾高羽,两家走动较多,他家被堵就有些不应该了。
有人在背地里骂高老九和高羽是两条喂不熟的白眼狼。若说高老九做的,人们也将信将疑。高老九偷鸡摸狗的事是没少干,可损人不利己的事他懒得做。特别是过年,大家一口一个老祖宗叫着,他自重身份,道貌岸然的样子还是比较“人儿”的。
他也说有事说事,不屑堵人家烟囱。以高老九父子的懒,也不会有这么大的瘾,大年是三十晚上满庄飞,到处堵人家烟囱。
去年连心都被堵的是碾管芯他家。烟囱被堵,顺手还送了个大号炮仗。大年五更里碾管芯家准备煮水饺时,连锅都蹦飞了。
气的碾管芯刚要张嘴大骂,想起过年的忌讳,便用力捂了嘴,紫胀了黑脸,直哼哼,像是犯了牙疼病。
他婆娘一边流着泪叩头一边念叨: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有人仔细观察高羽,当他听了这话时,乐的躺地上打滚。看那小眼神,好似先前也并不知道这事。
这么多烟囱被堵,大家怀疑不是一个孩子能做到的,很有可能另有其人,浑水摸鱼故意报复。
嗯,肯定有人借着小老祖的名义在做这缺德事。
年三十给人家“添堵”,突然又变成了“送炮仗”。人们又好笑又好气,五更天下饺子前先再掏炉灶和烟囱看看有没有炮仗,下水饺时让自家孩子守在外面看着。
可恶的是庄里几个好赌之徒还以此为题下注,赌个不亦乐乎。
这几个赌徒为了赢钱会不会也参与到堵烟囱行列?
这个不好说,谁像大歪和二邪,一根筋啊。
大年初一,每次有人问起高羽,他都堵了谁家烟囱时,他说,一时高兴顺手堵了,还管是谁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