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道子闻言，没有直接回答。
停顿了好半晌后，他道：“泽儿，有些事我本打算在以后和你说，为的是不要在你这个年纪和修为境界有太多压力。”
“但你既然问到了，如果不给你答桉，你的心定不下来。”
“唉，也罢，有些事你迟早要知道，我便和你说说吧。”
“为师，也不知道这对你是好是坏。”
方泽心中一动。
师父果然知道一些什么。
吴道子像是下了决心，确认道：“你想的没错。”
“当年，无论是卓天然，还是红尘老人，又或是无情道道首宫守缺，来到我万里归宗派，为的都不是武道秘典。”
方泽得到确认，疑惑没有变少，反而多了一些未知。
“他们来要的不是武道秘典，那为的是什么？”他问。
“这三人，要的是我宗门之中，历代掌门和绝世强者秘传的抉择经验。”吴道子说。
“抉择经验？”方泽重复一遍。
吴道子点头。
他站起，看向晚暮亭外山间日落山色，道：“泽儿，在你眼中，天人境强者修行的速度，相比较肉身境进度，如何？”
方泽想了想，道：“有点慢。”
“肉身境武者，哪怕没什么天赋，只要一步一个脚印，中人之姿以上，资源足够的前提下，三四年一个境界，都算是正常中较慢的速度了。”
“可进入天人境，十年不提升一个境界也正常，有些高手甚至在一个境界会卡住十五年到二十年。”
“而且天人境境界越高，修行越慢。”
“尤其是天人境九重天，我在书上看，不少人在这个境界终身前进不得，就算最后突破成为法相高人那些人，卡在这个境界三五十年的也不在少数。”
吴道子点头，问道：“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方泽想了想，摇摇头。
“不知为不知，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只能凭借常识猜测，后期需要资源多，更看天赋，所以如此。”
吴道子微微一笑，道：“能坦诚说出你对此事不知，这很好。”
他深吸一口气，道：“只是，你的猜测，并非是真实情况。”
“真相是，天人境所需资源虽然比肉身境多很多，可自身搜集资源速度和吸收转化一样更快，提升速度本应该和肉身境相差无几。”
“但是，天人境在提升过程之中，越是境界高，越会遇到一种无形阻碍。”
“其阻碍，是每提升一层境界，都要面临抉择。”
方泽惊讶。
天人境竟然也能提升这么快？
天人境的抉择，是什么？
吴道子长叹一声，道：
“这种抉择，在肉身境时候，根本体验不到，但进入天人境后，境界越高，这种需要抉择的感觉越清晰。”
“到了为师这个境界，面临的问题根本不是境界提升不上去，而是每走一步路，都会面临极大的选择压力，和种种没来由的恐怖。”
“每个天人境的大高手，时时刻刻都会面临这样的压力。”
“卓天然也好，红尘老人，还有宫守缺也好，他们都是天资卓越之辈，越是有天资的人，就能越早察觉到这种阻碍的存在。”
“他们摸上我宗门，为的确实不是武道秘典……而是我宗传承已久，数万年积累，在这方面记载颇多，他们要的是这些东西，以做前进的经验。”
方泽恍然，竟是如此？
他思索片刻，问道：“师父，这种恐怖从何而来？”
吴道子摇头，道：“我隐约把握住一些事，但不能说。”
“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
“你之前问我，什么是‘传奇’，我以前没和你说，是因为我说的只能是我的感悟，未必适合你。”
“在现在这件事上，我不能说，我如果说出，那你未来的可能便会塌缩很大一部分，最大的可能是走上和我一样的道路。”
“我的路，未必是错，可也没自信一定是对。”
“更何况，哪怕对我来说是正确的路，对你来说，绝大可能未必是对。”
“每个人的路，都不尽相同。”
“只能告诉你，武道一途，走的越高，那种恐惧感就越强烈。”
“每个天人境的高手都要在这种恐怖和压力之中挣扎，很久才能看准一步，迈出去一步。”
方泽默然。
他想起了洞玄真君的话。
师父的话，和洞玄真君所说，何其相似？
那种恐怖，莫非，便是来自神魔的注视，或是天洲扭曲的天道？
他忽然想到了崔家的家主。
此人也卡在了天人境九重天，莫非也是面临同样的恐怖？
方泽和吴道子，什么都没有说。
如此沉默和良久。
最终，是方泽打破沉默。
“师父，宗门前辈留下来的笔记，有什么相关记载么？”
“对于此事，您是否有什么话要叮嘱我？”
“我现在肉身第八变临近破关，随时能提升到肉身九变，在迈入天人境以前，您有何建议？”
方泽问。
吴道子微微摇头。
“前辈的笔记，和我今天告诉你的相似。”
“有些事不能说，说出来就是错。”
“不过，我宗修行武道，确实有所不同。”
顿了顿，他继续道：“我宗选择弟子，首重神魂。”
“你可知为何？”
方泽微微摇头。
吴道子道：“神魂，其实和真灵，乃是一体两面。”
“宗门典籍中，对神魂的认识颇为深切……人人都有神魂，而神魂的根源，代表无法被欺骗的真灵。”
“人生在世，会被种种执念，执着，或者是人为的谎言欺骗，有些人被欺骗一辈子，临死之前，都还死心塌地。”
“可被欺骗的，是人的意识，思想，情感，而真灵永远无法被欺骗。”
“人人都有真灵，无论何人何事，真灵桩桩件件，明察秋毫，不会有任何被欺骗，诱导的可能。”
“然而，真灵虽然无法被欺骗，可会被遮蔽，真灵蒙尘。”
吴道子看向方泽，道：
“佛家说的明心见性，道家去伪存真的修真，其实修行的都是这个真灵。”
“真灵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永不改变，无论佛还是道，都不是把真灵壮大，而只是去掉遮蔽真灵的尘埃。”
“而我宗门要求弟子神魂强大，便是认为神魂是真灵的影子。”
“真灵被遮蔽越少，神魂就越强大。”
方泽恍然。
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
这么说来，神魂只是度量的尺子，那真灵，才是本质。
吴道子继续道：“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就想一切办法，提升神魂。”
“神魂强到一定程度，你在面临抉择的时候，挂碍犹豫越少，选对的可能性越高。”
“至于说提升到天人境……”
吴道子看向方泽，眼中神色很深邃。
“我能告诉的，就是能不在天洲成就天人境，就不要在这里成就。”
“换个地方，你的选择能多很多。”
方泽心中一震。
吴道子没明说。
可这话一出，方泽就明白。
吴道子知道方泽有穿梭破宇的能力！
只是，他从来没点破，也没说出。
而这个建议，和洞玄真君的忠告，如出一辙。
方泽心中，充满震撼。
师父，他知道的事情，一定比想象中多得多。
方泽定了定神，深深点了点头。
“弟子记下了。”他道。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洞玄真君，还有师父吴道子，都如此告戒，方泽不能不听。
这种事，还是听人劝，吃饱饭吧。
吴道子点了点头。
他有些感慨，道：“泽儿，有些事，迟早你要自己面对。”
“没人可以逃避，也没人可以代替你去选择。”
“为师的建议你可以听，但选择一定要自己做。”
“哪怕是害怕，哪怕是恐惧，哪怕未来什么时候和为师的选择不一样，我也希望你能自己选，然后坚持走下去。”
“有些根本上的问题，不要太过相信别人，包括为师在内。”
“毕竟，人是活的，活着的人就会改变……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知道别人最终做出了什么选择，是什么样的人，是否变节。”
他声音不大。
方泽却感觉十分震撼。
他想了片刻，深深的点了点头。
吴道子笑了笑。
“好了，今日说了这些，你如果有所领悟，也能明白一些事。”
“我这盘棋还没推演出胜负手，不知今晚能不能下出来。”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不要为今日的谈话额外增添负担。”
方泽点头。
“师父，我先走了。”他道。
“去吧。”吴道子点头。
方泽转身，离去。
吴道子看向方泽的背影。
他眼中浮现一抹慈爱神色。
“孩子大了啊。”他自言自语说道。
长长呼出一口气，吴道子返回晚暮亭，坐下后，继续弈棋。
…
方泽返回卫渊宫。
他路上想到很多。
吴道子今日一番话，让他对曾经以为了解的江湖，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甚至有些很稳固的观念，都有所改观。
比如，曾经的方泽觉得江湖实力对比，还是很简单的。
天人境九重天，就是比天人境七重天厉害。
可今日一席话，却颠覆了这个认知。
天人境七重天，一定就比天人境九重天弱？
未必。
一个步步为营，每走一步，都要全盘考虑，将一切因素都考虑在内，最终才谨慎走出一步的天人境七重天境界的高手，真的就比一个天人境九重天的高手弱么？
谁知道，那个天人境九重天高手，是不是个头脑简单，根本没想那么多，一路莽过去的莽撞人？
天知道。
后者，看起来可能天资更高，在天洲江湖现实中，地位实力更强，稳稳压住前者，好像是天之骄子。
可是，命运中的所有馈赠，暗中都已经标好价码。
当走到天人境极限，快迈入法相境的时候，那位意气风发的天人境九重天，会不会才愕然发现，前面的路走不下去，要断绝了？
反而是那个一直落后的七重天，还有无限可能？
如果前者一样莽撞，早就比后者强了不知多少呢？
如果如此，那到底是谁更强，谁更弱呢？
今日一番对话，让方泽不禁对此，有了新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