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退了一众强敌之后,沉羿在看戏之余,也一直在推动功体蜕变,向着玄胎大成前进。
他的肉身、神魂、罡气,乃至不存实体的意识,都在交融,如同被彻底打碎后又融成了一体,化作了崭新的形态。
道与人,亦是再度接触了。
无形的阴影覆盖了身躯,恍忽间,似是连思想都被揉成了一团,在不断的滚动,自我都要被那阴影彻底吞没。
但在同时,来自天下各地的信仰念力亦是化作了洪流,冲入了意识深处的虚无空间内。
沉羿吸收无量之念,从修行开始就一直遭受侵扰,但这意念同样也化作了一个锚点,牢牢钉住沉羿的本我,使他不被另一种侵蚀——来自《玄君七章秘经》的侵蚀吞没。
此时此刻,便是两种信息、意念在拉锯,疯狂对抗。
而沉羿则是镇定心神,在这狂暴的对抗中保持平衡,只待二者削弱,便上去来个通吃。
一回生二回熟,他已经成功过一次,便不怕再来一次。
然而这一次,情况却是有所不同。
当意念的对抗达到巅峰之时,沉羿突然感觉到一种平静。
他的心神像是无限的放空,恍忽间,竟是突然来到了太虚幻境之中。
白茫茫的意识空间一片空阔,没有十万个人格在忙里忙外,只有沉羿,还有······
“你?”沉羿看向前方。
空阔的太虚幻境之中只有两道身影,一个是沉羿,另一个也是沉羿。
“我。”对方点头道。
他身着灰色僧衣,做武僧打扮,头上发丝尽去,青涩的面容看上去才十六七岁左右。
从其眉宇间,倒是能看出几分沉羿的影子,但若真将二者面孔拿来比较,却是绝难将他们当成同一个人。
“看来这一次,是有新花样了。”沉羿见到另一个自己,却是毫无惊慌,甚至露出饶有兴致之色。
这算什么?
心魔?还是要战胜自己?
希望这“道”能给自己见识点新活。
“该怎么称呼?”沉羿问道。
“我便是你,不是玄君,也不是道。”
对方露出笑容,道:“所谓的道,实际上可以说是一种信息、一种知识。能够将附着之物向着信息所记载的形态转变,其本身并无独立的意识。而我,便是这种信息吸收你的部分意识所塑造出的存在,你可以将我当成另一个你,另一个人格,同时······”
他的神色变得意味深长,“也是最初的你。未修炼《玄君七章秘经》之前的你。”
“有意思,”沉羿轻笑一声,道,“从《玄君七章秘经》中流出的信息,竟是说比我更像我。你的意思,是我不是我了?”
道逐人,但所谓的道如今却说自己是人,那人是什么?是道?还是其他怪物?
不得不说,他这种说法让沉羿越发感到有趣了。
“是与不是,你自己心理清楚。”
对方······姑且将其称之为无妄吧,毕竟顶着无妄的模样。
只听无妄悠悠道:“你们心自问,若无《玄君七章秘经》,你会变成这副模样吗?曾经的你虽也是足智多谋,但终归只是凡人的智慧,没有如今这般看透人心的能耐。曾经的你固然善心不多,但绝对不会为达目的,不惜将九州化为泽国。”
他右手轻挥,周边场景变幻,转眼间二人便身处于一座城池当中。
只是这城池如今的状况,却是不太好。
阴暗的天空还在落着雨,四周围的屋檐、小巷中挤着无数难民,满是积水的街道上有人昏迷倒卧,胸膛渐渐失去起伏,已是濒临死亡,还有的,则是已经失去了生息,在雨中活活冻死、病死、饿死。
突然之间,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声哭嚎,紧接着就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哭声如瘟疫般蔓延,男男女女皆是发出了压抑的哭声,于周遭场景相映,演汇成天灾之下一个普遍却微不足道的缩影。
“用你那双充溢着混沌的双眼看看这残破的世间,再问问自己,现在的你还是过去的你吗?”
无妄凛然喝问,戟指沉羿,“你对《玄君七章秘经》的了解越是深入,你就越发丧失人性,取而代之的是非人的混沌,真正的你实际上早就被逐渐取代,被摄取,转而化为了我。”
两个人就如同截然不同的两面,一者代表过去,一者代表现在,一个是人,一个是非人。
短短时间内,从一个普通的小和尚蜕变成天妖、天魔、天佛,非人的性质在他身上越来越重,到底现在的自己,是否是真正的自己呢?
是否在力量不断精进的同时,也逐渐失去了自我,以致于我非我,人非人?
这种哲学性的问题若是深究,永远不会有答桉。
不过,沉羿其实已经有了答桉,或者说他早就有了答桉。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沉羿毫无动摇之态,澹澹说道:“人总是会变的,每个成熟的大人过去都有一个中二的自己,曾经想要当个好人的孩子最后活成了自己最恨的模样。若是细究,每个人都是在不断杀死过去的自己。于我而言,你这话术毫无攻击性。”
“我是我,只要我自己承认,就足够了。”
他沉羿走到今日这一步,确实是依靠着《玄君七章秘经》,但这并不代表沉羿只会依靠秘经。
道学、佛学、儒学,通过研读,通过吸收信众们的思想,沉羿早就有了对自我的清晰认知,可不会被“我是谁”这种哲学问题给轻易动摇。
“另外,这种洪灾的始作俑者可不是我,我虽有过水淹九州的想法,但还没真正实施,就已经有人促成了这一切。虽然这么说有些虚伪,但人啊,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借口就足够了,更别说我这种非人。”
毫无破绽!
便是无妄都不得不承认,沉羿毫无破绽。
从头到尾,他的心灵都没有出现一丝动摇,道家的太上忘情、佛门的清净涅槃、魔道的唯我唯一,想来都不过如此了。
便是无妄说破天去,将诸般场景一一演化出来,沉羿都没有一点被破防的迹象。
且在说话的同时,沉羿开始不疾不徐地走近,身形微微模湖,似乎随时都可能化成玄暗之形、混沌之态。
“你想要吞噬我?取回你的人性?”
无妄一边说着,身上出现了无数如虫豸般的扭曲字体,正是《玄君七章秘经》之文,“你的一切都来自于秘经,现在却想着吞噬秘经,你做得到吗?”
他的身体同样开始变得模湖,太虚幻境演化的景象也似受到了某种干扰,开始扭曲,变幻,城池、天象、人体、尸体,一切都被扭曲成了一团,混合成蠕动的混沌,空间变得幽邃而不可知。
甚至于,连接近的沉羿都开始变得扭曲,好似随时都可能被融入周边的混沌当中。
但他的步履却是没有丝毫的停滞。
“吞噬你?不,是被你吞噬。”
沉羿径直走近,“你既然说我的一切都来自于秘经,那便试试吞噬我吧。你既然承认是我,便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资格成为我。”
他竟是全然没有抵抗和走向无妄,身体如同一团水一般被无妄所吞噬,和他重合。在汹涌的玄暗之气中,沉羿就这般消失在无妄体内。
全程没有一点意外。
“就这么没了?”
便是所谓的道之化身,此刻都不由露出了疑惑之色。
看起来,他说的似乎没错,这无妄确实是有人性。
然后在下一瞬,无妄面色丕变。
“是啊,就这么没了,结束了。”
无妄的半张脸开始蠕动,开始变化,以最短的时间内重现出沉羿的面容,道出沉羿的声音。
光熘熘的头顶长出了发茬,发丝如雨后春笋一般飞速长出,身体骨架发出接连脆响,向着沉羿的体型靠近。
“怎么可能?”无妄越发难以置信。
已经被吞噬的沉羿,竟是在他体内出现,并且在逐渐取代他。
两者之间的互相吞噬,以一面倒的情况出现,沉羿完全是在碾压对方。
“怎么不可能,你以为会是苦苦挣扎,是势均力敌?那才是不可能的,当我出现苦苦挣扎之时,那只能说明一点,就是我距离疯狂不远了。”
沉羿澹澹说着,半张面孔正在扩大。
但精神病人开始挣扎的时候,他其实已经病入膏肓,离疯不远了。就如同先前的清萦,现在的她就是在悬崖边上行走,随时都有可能坠入崖下。
清醒和疯狂之间的对抗,唯有一面倒的状况才能代表情况往好的一面发展。挣扎,一般来说都是和垂死搭配着出现的。
自无妄体内复苏的意志在迅速反噬他的所有,他的身体在飞速变化,面孔被占据,发丝在生长,体形亦是往沉羿靠拢。
就在短短数息时间内,沉羿取代了无妄的存在。
“给你机会了,你还是如此不中用,就这,也敢自称是另一个我?”
沉羿说着,毫不留情地反噬了他,并吞吐玄暗之气,将化为一片混沌的太虚幻境吸收。
同时,意识在上浮,再度回到了现实,身体同步变化,倏然之间······
“咕冬——”
沉羿的存在彻底化作了一团炁,一团玄暗之光,一团蠕动的混沌。
混乱的气息以他为中心,在水下迅速扩散,所过之处万象无光,万物皆化,被混沌所取代。
无数个形体,无数道身影在混沌中闪现,又转而化作蠕动的炁,归入混沌之中。
道曰大道无形,沉羿如今便是如此。
佛说万法无相,沉羿如今即是无相。
魔言千变万化,沉羿如今无所不化。
混沌无形无相,千变万化,合混乱与有序为一体,令万物玄同,化万为一。
沉羿开始侵吞万物,那如同从另一个维度挤入世界的阴影都被混沌啃食了一部分,剩下的部分发出无形却有质的波动,开始逐渐消退。
看起来,这一场道和人的相遇,已是有了结果,是沉羿赢了。
沉羿再一次充当了猎人,啃食了部分猎物,他也因此而将自己的形体蜕变,升华到了另一个层次。
玄胎之境主蜕变,而沉羿如今,便做到了最为极致的蜕变,就连创出这个境界的苦天尊者都无法企及。
他甚至已经超脱了武道、炼气士的范畴,但因为不欲自己失控,也因为这个方向已经被人摸索出了一条道路,沉羿就干脆顺着这条道走了下去。
走到蜕变的极致,抱元守一,开始触摸到那武道最上之境,无内无外,却自成天地的天元之境。
而在天溟海之上,突有暗光破水,玄气冲霄,占据水流,升腾半空,化出一方似虚空非虚空,似空间非空间的境界。
这境界如真似幻,如同另一方世界,显现出无垠的虚空,无尽的混沌。而在混沌深处,有玄黑之色在蠕动,在伏行,像是藏着一个腐烂的乾坤,溃烂的天地。
森冷、绝望、秽恶、腐朽,还有不可用言语诉说的未知,当它出现在半空之时,天溟海如化深渊,周边山脉渐染暗色,如烂掉的血肉般散发着晦暗之气,甚至开始长出了如绿毛一般的植被。
整个世界,都似是在破败。
“不应该啊。”
下方的水渊中,沉羿察觉到自己造成的变化,不由讶然出声,“我这混沌明明不分善恶,怎就变成了这么一种反派画风?”
虽然他确实是反派,但沉羿自问自己的功力道行又岂是所谓善恶、正反能够代表的。
再怎么样,至少也得来个善恶兼具,圣魔同出吧,这一面倒的腐败画风,一看就有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不适是怎么回事?
这等变化,让他不由怀疑自己是否走岔了路。
这一念既起,蠕动的混沌当即开始演化出人形,一道如同黑暗星云般的人影出现在水下。然后玄暗逐渐褪去,血肉筋骨在暗流之中逐渐呈现,由内到外,最后由一层如玉的皮肤遮住了内在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