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在墨英真身边求教的人越来越多,快要把他围住了。墨英真耐心地回答问题,但是更多的问题随之涌了过来。
为了提升效率,他干脆在人群的簇拥之下,来到了被打碎的火力拳套残骸旁边,俯身捡起来,然后挥手大声说:
“零零碎碎地讲解实在是太费事了。正好这副拳套已经坏掉了,我就现场把它彻底拆解开来,给大家说一说里面的动能系统是怎么运作的。想听的人跟我去工匠屋去!”
热烈的欢呼声从好学的少年少女们中间爆发出来。这可是花多少钱都得不到的学习机会啊!
另外一边,鲁多多也抱着损坏的机关臂挤了过来,笑着对所有人说:“等下你们听完了墨师兄的课程先不要走。我也会拆解这套机关臂,把里面的构造给大家讲一讲!”
又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欢呼。这种机会对于工匠们来说,就相当于是有两位顶尖高人要传授你上等武功,没有机缘哪能摊上这种好事?
“但是呢,我建议大家不要高兴得太早,”鲁多多假装板起脸来,“听我们的课是有代价的!听完以后,你们必须无偿帮我们,跟着我们一起重新设计制造新的机关武器!”
这叫代价?这等于说两位学院一等一的大导师,不仅把学术机密教给你了,还给你准备好了去一流企业实习的机会。对于上进的人来说,这根本就是福利嘛!
鲁多多拉着墨英真,两人一起向着工匠屋走。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一大片人,吵吵嚷嚷。
鲁多多首先戳了戳墨英真,含笑小声问他:“把墨家的机关术拿出来传授给这么多人,你脑子抽了么?不会受到巨子师父惩罚么?”
“我们墨家都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践行过兼爱和天志的信条了。今天一次遇到这么多求知若渴的孩子,我就突然有了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向往,不可么?”
此刻,墨英真的笑容是坦然的。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真诚的笑容了。鲁多多笑着回答:
“可!所以我要向师兄学习。这些孩子太有灵性了,指不定哪个将来是要成为机关道祖的人。要是都让你一个人教了,我们公输家的脸往哪里放?”
两人对视一笑,一如当年。
……
那年,二十岁的墨英真,很年轻、很冷漠。
所有人都说他是天才,都说他是下一任墨家的巨子,说他是墨家之幸。
久而久之,大家都在潜移默化中拥有了一个观念:墨英真出成绩了?那是必然的,谁叫人家是天才呢。
但是他的那些同门,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付出的努力。
他们不知道墨英真连夜啃下的那些大部头的论述;
他们不知道墨英真为了制作火力机关,双手烧出了多少燎泡;
他们不知道墨英真记录下来的心得体会笔记本,整整有一人高;
他们不知道墨英真为了找到合适的材料独自进入深山,结果被猛虎发现,爬到树上躲了一夜,到了白天才找到机会活着回来;
他们不知道后来墨英真专门造出了机关连弩,第一件事情就是进山杀了那只老虎。
多得是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但是这些努力,这些拼命,到了这些同门口中只有一句话:
墨英真是天才,这都是应该的!
但是在墨英真眼中,他这个天才和那些同门的庸才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有没有认输罢了!
不向别人认输,不向困难认输,不向自己认输。
他们若是把寻欢作乐、谈情说爱、无所事事的时间拿出个几成来,也不至于在学术上被自己甩到看不见的地方!
于是在墨英真心中,他自己也开始慢慢认定自己是“天才”,是“不凡”,是跟那些庸俗的家伙不一样的。
但天才是孤独的。
直到鲁多多出现,他的想法才开始改变。
他看到鲁多多跪在墨家门前,为了请求巨子破格收徒,跪了两天两夜,结果饿晕在门口;
他看到笨拙的鲁多多听不懂巨子的讲授,于是连夜去翻书库的藏书,结果被倒下来的书架压在下面,喊救命的笨样子;
他看到了鲁多多连续十次配制硝油失败爆炸,烧掉了一边眉毛,被所有同门耻笑。但所有人都离堂后,鲁多多又偷偷开始了第十一次配制;
他看到了鲁多多第一次造出机关连弩,结果第一次开枪就当场爆炸,却仍然用带血的手检查残骸找问题;
他看到了那些耻笑鲁多多的同门,在一次又一次的测验中慢慢被鲁多多超过。这些人开始是惊讶,接着变成羞耻,然后变成怀疑,最后变成漠然。
当鲁多多的机关技术已经逐渐追平墨英真的时候,同门中又出现的新的说法:鲁多多是鲁班后人,是天生的机关天才,能够有这种成绩是理所当然的。
得了吧!数年前,你们还管这个姑娘叫“爆炸鲁班”!你们说她摸过的东西都会爆炸!
墨英真逐渐清晰。这些庸碌的人,他们会把所有厉害的人都称作是天才。这样,他们就不用为自己的不努力抱有负罪感了。
天才?天才不过就是认输的时间,比较晚一点罢了!
于是,仅限于对鲁多多的时候,墨英真变得没那么冷漠了。
鲁多多并不明白这个师兄的心思,她只知道她获得了一个会说话的知识宝库,外加一个最佳的比试对象。所以她只要有机会就追着墨英真问问题,问各种问题,十万个为什么。
墨英真尽了最大努力才没被烦死,还耐住性子给鲁多多讲解了很多东西。
他至今还记得鲁多多的那双眼睛,满是希望和求知欲的眼睛,满是勃勃生气。
但是日子不会永远一帆风顺地进行下去。鲁多多违背师门禁令,偷偷研究一种新矿石,但却被其中奇毒所伤,双腿日渐不听使唤。
巨子没有任何犹豫,将鲁多多赶出了师门。
鲁多多走的时候,是墨英真去送的她。
他们的对话十分简单:
“……鲁师妹,不然我再去请求一下师父……”
“不用了师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也许你不用回老家,你可以就近安顿下来,我可以帮你找到武当的疗毒圣手,或者你的腿……”
“别送我了,师兄。”
鲁多多转过了身,笑着,用含着泪的眼睛看着墨英真说:
“我会活得很好的。江湖很大,有缘再见。”
鲁多多说完之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只有那双眼睛,那双燃烧着生的欲望的眼神,深深印在墨英真脑海里。
他终于知道了鲁多多和其他人的区别——是那双眼睛。那里面有不屈、有不甘、有倔强、也有收获的快乐。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区别,他只知道这是一双活着的眼睛,和之前看到的那些浑浑噩噩的活死人眼睛,完全不同。
之后,墨英真行走江湖,最喜欢的就是看人的眼睛。但是可惜,他看过无数双眼睛,再也没有看过一双“活着”的眼睛。那些庸庸碌碌的人,与其说活着,不如说是行尸走肉罢了。
直到有一天,他来到了全侠派。他惊讶的发现,这个门派上上下下,从幼童到老汉,从练武的小伙子到扫地的大妈,从养蚕的桑女到种地的老汉,他们人人眼中都饱含着“生”的力量。
那种眼神,和当年分别时,鲁多多的眼神,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