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看着眼前这一张黑乎乎的脸,心中满是膈应。
就在前几天,县令张有富派家奴送来请帖,要请李定过府一叙。在张有富看来,时至灾年,能把一群泥腿子安抚好,不要聚众作乱便是天大的好事。这位李县尉虽然是一位武官,但是却出乎意料地有着出色的治民之长。眼看着几个月过去了,既没有向朝廷请罪,又不用士绅们放血,这位李县尉真可谓居功至伟。
李定本来不想参加张有富的晚宴,倒不是怕县令对自己的篡汉之心有所察觉,而是实在不想与这帮封建地主,劣绅豪强为伍。但是救灾小队内部本着民主的原则,开了个碰头会。大家商量后一致认为,了解敌人的动向还是很有必要的。
彭应之端着礼盒跟在李定后面,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全涪陵县没人知道他是罪臣彭漾之子,他是以李定师爷的身份来到宴会的。作为众多同志里公认的最为才思敏捷的他,自然明白李定的心中所想。
张有富今年五十有七,本县的最大土豪张有田是他的亲弟弟。张有富天生一张黑脸,但却并不是个严肃的人,反而是个八面玲珑的机灵角色。笑起来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谁也看不到他的狡黠眼神。
“众位同仁,各位乡贤望达,自今岁以来,益州民生凋敝,我汉复县处于灾区中央,却能让人民安居乐业,百姓无饿殍之危,全赖李将军治民有方,某虽任县令之职,却尸位素餐,实在愧对一县百姓啊,诸位,我等一起敬克之一杯!”
场上轰然应诺,气氛热烈之极。
李定笑呵呵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心中却恶心的够呛。面前这狗东西是张财主的亲哥哥,肯定知道他走投无路前去求粮的事。这狗官眼看着民生困苦,不思如何为民解忧,竟还在这儿大宴群臣。
丞相诸葛亮治理蜀国以来,力行节俭,以身作则大力倡廉。因此蜀国官风是三国之中最为清正的。然而即便如此,也难抵地方官员暗中兼并土地,中饱私囊。眼前这位张县令,仗着职位之便,可没少往自家搂好处。
“克之老弟,我深知民生疾苦,前日听闻你为了百姓生计,散尽家财,老夫颇为钦佩啊。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守财奴当惯了,克之老弟可不要生气,我已经教训过了。”他转过头招呼道,“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快给县尉赔罪!”
张有田笑嘻嘻地上前,“县尉大人,前日我不知民生已经凋敝到这个地步,对大人多有敷衍。我愿献上上等粮谷二百石,以此为县尉和兄长分忧解难。”
李定哈哈笑了,真诚地说,“张家财大气粗,二百石粮食真可谓九牛一毛了。然而粮食虽少,却也足见张家爱民之心,我要替万千黔首感谢您了。”
“我刘家愿捐稻谷百石,为将军解忧,不使张家专美于前!”
“我李家愿出碎布五匹,为生民避寒!”
“我赵家虽小,也愿意出银三十两,与将军联手共度大灾!”
……
一众士绅纷纷开口,看面色一个比一个真诚,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我李定能力浅薄,天灾面前也是手足无措。幸能得诸位贤达鼎力相助,多谢各位乡贤了。”
除了彭应之脸上若有若无一丝冷笑,场上气氛热烈非凡,真可谓宾主尽欢。
宴会结束时,县令却偷偷留住李定二人。
“克之,你为本县做出如此贡献,做出这般牺牲,老夫感怀不已,唯有一言欲要私下告知将军,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定爽朗一笑,“县令真乃可人儿,既然已经私留在下,更何出此言?但讲无妨,小弟正要受教。”
张有富瞟了一眼在旁侍立的彭应之,神秘兮兮地眨眨眼。
李定恍然,“县令莫要生疑,此人乃我亲信,自然可信。”
“既如此,老夫便妄做一言。克之老弟为民奔波,与黔首共吃住,老夫深感佩服。若是天下人尽如将军这般,汉室可兴矣。然将军所为有三不妥,且为将军试言之。”
“将军自身为武官,当掌兵事,如今却来治理民事。虽然北伐战事当前,天灾降临在后,一时间无人追究,但一旦风头过后,必有人诋毁将军。丞相法制甚严,即便有千般理由,也必会惩治将军,此为一不妥。”
“将军为民自散家财,与黔首共同吃住,本是爱民之举,然则所做所为有些过之。恐奸佞小人谗言将军私收民心,诬告将军,要陷将军于不利之地,此为二也。”
张有富说完后,狡黠地笑了,两只眼睛细细地眯缝在了一起。却不接着说话。
李定微微一笑,“却不知何为不妥之三?”
张有富卖了个关子,有些得意洋洋,俯过来身子低语道,“北伐战事不利,前线紧缺兵员,丞相府张榜募兵,后方却应者寥寥。若是黔首破产,田地家产尽失,则于北伐大业有利,将军以为然否?”
李定不笑了,眼里略微有些冷光。
这就是这个时代官僚的真实想法,如果说第一条多少有些道理的话,第二条就是妄自揣度,但求无过的想法。人民生活水深火热,朝不保夕,身为官员自当为民排忧解难,不然人民为什么要用俸禄养着你?不尽快为民做主,竟还有心思揣测上意,本身就离谱至极。第三条更是独夫民贼,若是对涝灾听之任之,百姓无路可走,青壮年自然只得相应丞相府号召从军,然则老弱病残如何是好?有此心者,口诛笔伐不为过;有此行者,更当戮以谢众。
李定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彭应之先忍不住了,拍桉大呼:“一派胡言!没有万千黔首的支持,丞相的北伐大业尚且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何况你一区区县令乎?丞相府募兵数量多了,你作为地方官自然大功一件,百姓的父母老小又当如何?身为一地父母官,竟有如此卑劣之心,人人得而诛之!”
彭应之本来也是官宦之家,按理来说,就算县令之言不足为外人道,然而作为旧时代的官僚也会心中暗自认同。但彭应之每天接受李定的灌输,虽然自己还不觉察,但世界观和价值观也早已与这些旧官僚不同。如今听得县令一席话,想起平日与自己一起劳作的黔首出身的同志们,更是怒火冲天,忍不住就呵斥了出来。
县令万万想不到自己的一番话竟被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师爷一顿抢白,更大加鞭挞,一时间脸都绿了。甚至于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不由得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阴恻恻地说;“足下好大的脾气,老夫一番好心竟被你这般丑化,不知是哪家哪户的后生,老夫还要带众衙役上门与你父母妻小讨教一番。”
彭应之此刻也冷静了下来,虽然还气不过,但心中却也暗自有些懊悔。李定还没发言,自己就被刺激得跳脚出来,和县令撕破了脸面。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李克之的长久发展大计。
李定刚才也被县令一番话刺激得够呛。身为新世纪成长在红旗下的好少年,相比彭应之,他更加对县令的话难以置信。要不是被彭应之抢了先,他一定也破口大骂出来了。现在有了冷静的时间,如今非但不再愤怒,反而还冷静的可怕。
他一把将彭应之拉在身后,面色严肃地对县令说:“我们在救灾时,一直讲究一个词叫实事求是。如今我也实事求是地对你说,我觉得彭应之的话是对的,劝你早日反省自我,积极救灾。不要成了独夫民贼,万夫所指。”说罢,他拉起彭应之,掉头便走。
县令万万没想到李定竟然这么直白地向他撕破脸,连续的意外让他困惑大于愤怒,呆站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恨恨地一咬牙,“好小子,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几时。”袖子一甩掉头回了书房,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文采斐然闻者无不为之动容的奏疏:上奏县尉李定借着天灾私自收买民心,图谋不轨。
县令府的老家奴还不知彼此已经交恶,李定二人出门时,还殷勤地将张家许诺的那二百石粮食清点好,绑在驴车上送往灾民根据地。李定倒也不揭穿,十分坦然地跟着驴车一起回去了。
春寒料峭,驴车行驶在泥泞的路上嘎吱嘎吱响。李定格外的清醒,过了一会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彭应之正在为自己的冲动暗自内疚,见李定哈哈大笑,不禁十分困惑,“克之兄,如今形式不利于你我,你笑什么?”
李定笑道,“我在笑封建走狗果然不出所料,真真切切地站在了人民的对立方。此前我还尚有疑虑,今日所见所闻却是坚定了我的信心和决心,我们既然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就要把这些欺压在劳苦大众头上的老爷们统统打倒!还广大劳动者,还人民群众一个朗朗乾坤!”
彭应之被李定豪迈的情绪所感染,也振奋起来,“之前我对你课上所讲的还抱有怀疑,我彭家当年也是官宦家庭,怎么也不相信你课上所讲的封建阶级的残暴凶恶,直到刚才……我真是被深深地震撼了。”
“等回到根据地,我们要把今天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尤其是封建走狗张有富的反动言论,我们要让所有来上课的同志们都知道,统治阶级是如何的穷凶极恶,是如何的为了利益无所不用其极。让同志们和广大群众们像你我一样清楚地知道,我们到底为什么要革命!”
李定深吸一口气,“是时候做出那项决定了,让这一切开始吧,用不了十年,看看谁才是最后的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