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熙熙攘攘的百官拥挤在德阳殿。
因为是初一的早朝,京城千石俸禄以上的官员都要在德阳殿议事。
这本是再平常不过的朝会,可这一次…西园军的校尉剑拔弩张,严阵以待,俨然有大事儿要发生!
似乎是感受到了此间悚然的气氛,位列百官之首的杨赐眯着眼,不漏声色的在人群中寻觅了一遍。
众卿都在,唯独没有…西园校尉首领中排名第二的袁绍袁本初…
这与昨晚弘农杨氏密探报送来的消息不谋而合。
袁家…栽了!
从云端坠入谷底一般的栽了!
可奇怪就奇怪在这儿…
按理说,这么大的事儿,整个朝会势必会哗然一片,议论纷纷…
要知道,汝南袁氏是天下氏族的领袖,更是救助过无数党人,不夸张的说…整个朝堂上十个公卿里面,至少有八个与袁家有所牵连。
但…
如今的朝堂寂然一片,整个气氛沉寂的可怕…沉寂的让人窒息。
甚至没有一个官员在议论这件事儿。
“好诡异啊!”
杨赐在心头吟道…
当然,也有一些官员后知后觉…不明真相,纷纷交头接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只是,这个问题很快的消失在官员中。
杨赐的儿子杨彪也在朝堂上,他悄声询问父亲,“父亲大人,袁家的事儿…您没有参与吧?”
杨赐顿悟儿子此言何意…
他眯着眼,“为了弘农杨氏,我是不可能在欺君罔上这件事儿上,与汝南袁氏勾结,我们弘农杨家世世代代都是汉臣!”
汉臣两个字脱口,杨彪深感震撼,他颔首…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就在这时…一道惨叫声传开,似是这德阳殿后殿处有人行刑!
惨叫声原本凄厉…
可短暂的几息后就没有声响,取而代之的是泼水的声音,看来行刑之人连陷入昏迷后的短暂解脱也不给犯人…
众人皆被惨叫之声震慑的人心惴惴…
桥玄与蔡邕也在朝中,两人彼此互视一眼,桥玄的口中轻吟出四个字:“杀鸡儆猴!”
蔡邕颔首,轻声感慨道:“陛下的帝王心术又进境了!”
不多时…
天子刘宏踏步而来,他特地披着一件崭新的披风,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一众官员看到天子,顿时窃窃私语了起来…
“听说陛下昨日…抓了汝南袁氏的长公子袁基。”
“似乎是昨夜…那袁家的次子袁绍越狱而出,陛下这才下令缉捕袁氏一族!”
“袁家这做的是什么孽呀?好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去图谋公主…听说,还要败坏公主的贞洁,简直…”
“唉…原本袁绍死一个就够了,现在倒好,袁绍逃命,这才是牵连九族的大罪,他就不怕…自己的族人惨遭…”
“嘘…陛下走近了,都别说话了,小心脑袋!”
诚然…
这种时候,一些袁家的门生故吏想要帮袁家说几句,或是动员一些人…联合一些人,但…殿后的哀嚎声不断的传来,这些声音…劝退了那些蠢蠢欲动的人。
本打算上奏…替袁家说话的公卿彼此互视。
“要不…算了!”
“你难道忘了,袁家对我们的恩情?”
“可陛下说,为袁氏求情者以同罪论处!”
“算了吧…时机不妙!”
这种时候,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就在这时…刘宏坐到了龙位上。
“诸位公卿,想必也听说了吧…汝南袁氏的袁绍畏罪潜逃,被袁氏余孽公然劫狱救走,朗朗乾坤,皇城之下,竟发生了这般骇人听闻之事!”
刘宏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
“来人,将那袁基押上来!”
话音刚落,蹇硕带着几名西园校尉军将被拷打的遍体鳞伤的袁基拖上朝堂,他尤自晕厥,可…蹇硕直接一桶水泼过去,袁基呻吟着醒来。
这一幕的出现,更是让那些妄图为袁氏说话者哑然…
乃至于心头都畏惧不已!
“洛阳牢狱坚不可摧,哪是这么容易劫狱的,说…哪个朝臣是劫走袁绍的同党!”
刘宏冷然问袁基…
袁基绝不会想到,他第一次上朝堂,是在这种情况下,是天子直接的斥吼。
他惊怖连连,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袁绍被抓发生在昨日…
可谁知道,仅仅只过了一日,袁绍就…就…就被劫走了,劫狱…这等珠链九族的行为,怎么会出现在袁家呢?
袁基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他想解释,可他发现…再多的解释也变成了掩饰,这本是一个死局!
是一个根本没有解的死局!
“不说是么?”刘宏眼眸进一步的眯起。
他给蹇硕使了个眼色…
当即,蹇硕大吼道:“此桉事关朝堂,事关我大汉之律法,更关乎陛下与朝廷的权威。来人,烧烙铁来!”
洛铁火盆被端上来…
桥玄感叹一声,稍稍侧过脸去,不愿意看朝堂之上的这等大刑!
而这个细微的神情被刘宏看在眼里。
“桥太尉!”
“臣在!”
“蹇校尉打打杀杀惯了,凡是过刚,这事儿…还是你来审吧!”
“喏!”
桥玄拱手,“臣遵命!”
曾几何时…桥玄无数次的去想过。
如果有一天…汝南袁氏与柳羽的战斗中真的落败了,他们会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收尾!
现在好了…
竟是他桥玄做这刽子手。
桥玄走下去,来到了袁基身边,俯身看着奄奄一息的袁基,轻声问道:“袁公子,陛下问你,劫狱救出袁本初,你们汝南袁氏可有同谋之人!”
桥玄与袁基对视…
袁基的眼神中仿佛藏着千言万语,他想说…想娓娓诉说。
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
昨夜…西园校尉军将他缉捕入牢狱后,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过了,威逼利诱,大刑伺候也都经历过了,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陛下明察,草民…草民真的不知道啊,草民从未…从未行过劫狱之举,我汝南袁氏也…也…也绝不会如此欺君罔上!”
桥玄瞪着袁基,思量着换个方式继续问他,“十余名黑衣人竟能突破这牢狱中的重重防护,看起来…里应外合的有吧?汝南袁氏的门生故里中不乏掌管刑狱的官员,他们有没有参与,他们能不能经得住审问呢?”
这…
袁基已经意识到,他根本无从辩驳,他任何一句话,他口中任意吐出的一个名字,都有可能让一个家族成为汝南袁氏的陪葬。
而这种情形下…整个朝堂,不会有一个人为他袁基…为汝南袁氏求情!
压迫感…太…太剧烈了!
终于,袁基再也扛不住这种压力。
“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狂笑不止,勐地嚼断舌头,一口血喷在了桥玄的身上,桥玄被镇住了…神情复杂的望着袁基,桥玄没有想到,汝南袁氏的落寞会以这么“壮烈”的方式,但转身之时,他又恢复了原本平静的模样。
“陛下,臣无能,袁基咬舌自尽了!”
此时的天子刘宏露出了短暂惊讶的表情,他摇了摇头,“糟了,这就糟了…袁基一死,那汝南袁氏的同党如何揪出?怕是这些同党还藏在朝堂里,还藏在公卿中,可惜,可惜了!”
刘宏长袖一挥…
负手而立。
恰恰…他的话产生了又一轮威慑,这让面前的三公九卿七十二大夫…就连对袁基的同情都迅速的收回。
满座的寂然,让天子刘宏的嘴角露出了澹澹的笑意。
他的余光瞟向满朝公卿,“呵呵…”这一刻刘宏的心头笑了,笑的无比开怀。
“散朝!”
袁基的尸横,一地的鲜血,天子的盛怒。
这一切的一切汇聚成了这场空前也将绝后的早朝。
而朝会散去,不少公卿聚在一起,彼此交谈之声不绝于耳。
“陛下已经下令缉拿整个大汉的袁氏‘余孽’…怕这次,就算那袁本初逃到汝南,也…也…”
“唉,龙颜震怒…龙颜震怒,听说…袁逢的妻子,桓帝朝时的公主也被陛下缉拿下狱了,如今这境况…谁还敢劝陛下,谁还能劝陛下呢?”
“兔死狐孙散…汝南袁氏这棵大树倒了,这些猢狲…还是散了的好,散了的好!”
一句句的交谈声传入荀或的耳中。
今日的早朝,他也是触目惊心。
要知道…
就在昨日,柳羽还向他提及,汝南袁氏是过不了这一关了,那时候的荀或还听得是云里雾里…
可今日的早朝…呵呵,柳弟预测的全对。
袁基的死,不是终点,而是…陛下对汝南袁氏清剿的起点。
想到这儿,荀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出宫去玉林观。可脚步还没迈开,就被桥玄拦住。
“文若…”
“桥太尉!”
“这么匆忙,要去玉林观么?”桥玄仿佛看出了荀或的想法。
荀或颔首,“这两日发生了太多事儿,朝堂上的局势也变幻了许多,不过…”
“不什么?”桥玄伸手示意,“不妨说说!”
“如今的朝堂,没有了汝南袁氏的掣肘…反倒是…”荀或顿了一下,终于,还是脱口道:“如今的朝堂是三足鼎立了!”
呵…
荀或这般分析,一下子让桥玄感慨连连。
“文若生着一双慧眼哪。”桥玄笑吟吟的道:“不过…我倒想问文若,为何先人制造的鼎都要有个三个足呢?既不是两个,也不是四个…”
这个…
荀或没有想到答桉。
桥玄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的道:“道、儒、宦,三足…才是最稳定的!若是两足无法鼎立,若是四足,则难免彼此间合纵连横…”
言及此处…桥玄压低声音,“陛下的帝王心术又精进了,代我向柳羽言语一句,就说让他千万小心!”
言及此处…
桥玄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旋即…扬长而去!
…
…
秋蝉悲鸣,一叶落地而遍地萧索。
柳羽在玉林观中卧床画画,画面上是一个相貌英俊,气质威严的男人,那伟岸的身姿,只是没有面目…
柳羽百感交集道:“你卧薪藏胆,这么多年隐忍…换到了家族嫡子的身份,却终究…害了家门!”
荀或这时候已经赶来,他探过头来看,因为画面中的男人没有面颊,荀或也认不清楚,这是谁?
他索性问道:“画中人是?”
“四世三公,汝南袁氏次子袁绍袁本初…”柳羽感慨道:“或许十年后,他就是这副模样,在千军万马中挥斥方遒!”
“可惜…他没有十年之后了!”荀或感慨道…
“怎么?”柳羽抬眼望向荀或。
荀或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包括天子在朝堂上“严刑逼供”,包括袁基扛不住这份莫大的压力,咬舌自尽…包括三公九卿七十二大夫的默然不语,这些…一桩桩一件件娓娓告知…
讲到最后…
荀或感慨道:“桥太尉说是帝王心术,我也觉得这事儿不简单,诚如柳弟说的那般…袁家过不去这一关,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陛下…不想让他过去这一关!从这点上看…袁基必死无疑,怕是劫狱的袁绍…也会在陛下的掌控之中,多半…不过几日,就该能传出袁绍伏诛的消息了!”
荀或是聪明人…
朝堂上发生的事儿,柳羽的预测,桥玄的提点。
总总这些串联起来,不难推断出…这件事儿因果!
诚如,昔日的宋皇后桉一般,宋皇后是不是行巫蛊之事,很容易查明…但,最后没有人去调查,或者说…真相如何,根本不重要。
陛下要的是扶风宋氏的覆灭…
就像这一次,陛下要的是汝南袁氏的覆灭一样。
外戚的势力太强就削弱外戚,氏族的势力太浅则削弱氏族,这一切…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吧?
果然,荀或的话…让柳羽陷入沉思。
他微微“吧唧”了下嘴巴,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他缓缓张开眼睛,“汝南袁氏会覆灭,可袁绍不会…我了解他,在这种极端绝境的环境下,他的潜力是巨大的!”
说到这儿的时候,柳羽的眼睛望向图画中袁绍。
那英武的身姿、伟岸的身形…
还有那自信满满的站姿,没有一处不透漏着一股“王霸”之气…
甚至…
纵观所有关于袁绍的记载,逆风中的袁绍是可怕的!
而如今…他面对的情况,比之古籍文献中记载的“绝境”…还差得远呢!
柳羽的话让荀或一惊…
“柳弟的意思是袁绍…会安然无恙?就连陛下都…都杀不了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