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风周身的鲜血早已将一袭白衫浸得血红,手中的血色光环却一左一右,在翩o与翎溪脚下蔓延开来,随即仰头大笑,“看到他们两个脚下了么?那便是血涂阵的阵眼,当年蒹葭就是将两个阵眼放在她自己和沉明脚下,同归于尽。而如今……”
他故意顿了顿,才接着道:“而现在,两个阵眼中的人,你只救得了一个,无论你用法术将哪一个带出阵眼,剩下的便会随着这战场上所有生灵一同化为云烟,包括你,也包括我。呵……天楚,我只是想看看,二十余年后的今天,依旧我们几人,依旧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你会作何选择。”
“你简直是丧心病狂!”天楚手中的纯阳离火刃划出漫天的火光,几乎将整个战场燃尽。
逸风轻笑,随即又长长叹息,“时间可不多了,活得太久记忆也难免错乱,却犹记得当年的那一场落英缤纷之下,她一身红衣,艳若朝霞。”
一左一右的阵眼燃烧得更加肆虐了,将翎溪与翩o困在阵眼当中,天楚举刀的手已在颤抖,心乱如麻,大敌当前,生死攸关,却不得不踏上一步,顶多便是个万死之境,英雄何惧生死。
忽然间,一束幽蓝的清光闪过,他蓦然间动不了了,被困在冰蓝色的法阵之中,抬眼望去,却不是逸风的法术,而是翎溪。
他错愕地望着,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翎溪却用法阵困住了他。
翎溪走不出血涂阵眼,却在原地洒下万点剑光,似乎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走出。
他手中的剑光越来越炽烈,冰蓝色的光芒照耀得正个战场如同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雪,映着天光,惊艳而凄绝。
那寒冽剑光倾洒而下,犹如一道白练般的绸带,另一端束着错愕的逸风。
“翎溪,你……”天楚知道,那是他毕生的功力。
翎溪看向他,手中的剑光不停,却清浅一笑,那带着三分清冷、三分绝艳、三分孤傲,以及一分戏谑的笑,如同初见的当年。
“我若不出手,只怕你还会背上重色轻友的骂名,你要怎么谢我?”
他依旧淡淡地笑着,趁着天楚一怔,手中剑光微扬,对面早为血涂阵消耗大半功力的逸风竟被他毕生功力一带,向着他所在这处阵眼飞来。
刹那间,肆虐的血雾如倾盆大雨般洒落,白虹贯日般的清光照耀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天楚身子动弹不得,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盯着那阵眼的方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血雾散去,冰蓝光尽,整个战场蒸腾起一片红色的血烟雾,随着一阵清风吹过,那血光渐渐飘散,适才那阵眼的位置,却再也看不见人。
一切都归为平静,这里连一点曾被血涂阵笼罩的痕迹都不见了,可他们,却再也不会归来。危急关头,翎溪用毕生功力将逸风拉入阵眼之中,提前催动阵眼,两人同归于尽,一同魂飞魄散。
一切都过去了,消失了,天楚手中的纯阳离火刃应声落地,人却怔怔地站在那里。
他终于体会到了逸风所说的死心,是一种怎样撕心裂肺的感觉。
逸风赢了,纵使他没能复活蒹葭,反倒自己魂飞魄散,可他依然赢了,他成功地让他的老对手生不如死,痛彻骨髓。
天楚缓缓走上前,在适才阵眼的位置停下,耳边犹似想起那两者择一的艰难抉择前,翎溪最后那带着清冷戏谑笑意的话,“我若不出手,只怕你还会背上重色轻友的骂名,你要怎么谢我?”
当年,在他们之间,他天楚选择了用自己的命去救翩o,而今,他却连选择的机会都不给他。
还是不相信么?还是怕看到?怕看到在红颜和兄弟之间,他天楚再一次选择红颜?
他情愿看不到,于是他选择了先毁灭自己。
天楚慢慢蹲下身来,轻轻触摸着那阵眼的地面,很多话,他还来不及说,可这光洁如新的地面,连一丝血迹也不曾留下。
翎溪之后,再无翎溪。
伏羲琴终于回到澄梦渊了,回到了它本该存在的地方,雪涯却是只将那伏羲琴送回,禀明了天帝,便再也没有回去。她依旧觉得,凌波殿才是她的家。
院落间的石桥上,飞雪依旧,一身素白的女子扬起手来,让那雪花落在掌心,再慢慢融化。
凌波殿的雪从来不会化,翎溪不再了以后,却开始融化了。她静静地伫立着,脑中一片空白。就在几天前,她还在这里与翎溪立下永不再见秦莫承的誓言,而如今,那个潇洒挥刀让她用血立下誓言的人却已不在。
她相依为命的人,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是真的不在了吧?魂飞魄散的神魔,又有几个能够向天楚一样回来?她却要在这万载孤寂的神界,独守千年的承诺。
痛和死,哪个更冷?
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却没有回头,因为她听得出,那不是翎溪的脚步。当那有力而带着温暖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肩时,她才茫然转过身,是天楚,依旧一身深赤色战袍,一把燃烧着火光的纯阳离火刃,这是自翎溪不再后的几天里,她第一次见到天楚。
天楚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这几天来,憔悴了许多,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相望,相对无言。
半晌,天楚终于开口,“我知道你答应了他,千年不离神界。”
雪涯点头,知道天楚口中的他,是翎溪。如今翎溪已不在,就算当初没有用血立下誓言、只是口头的承诺,她也必然履行。
天楚沉默了一下,微微扯出个笑容,扬了扬眉,“不想回澄梦渊就留在凌波殿吧,以后我教你功夫,你若好好用功,或许千年以后,他就回来了。”
“翎溪哥还会回来?!”她一惊,蓦然觉得心中燃起了希望。
天楚一笑,“当年我亦魂飞魄散,我都能回来,他又为什么不能。”
“可是,可是……”她踌躇着,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什么。
“丫头,好好对自己,好好生活,他在看着。”天楚言罢留下个别有深意的笑,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向桥的另一边走去了。
好好对自己,好好生活,他在看着……
雪涯蓦然抬头,望向那渐行渐远的深赤色背影,她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为什么只有她好好用功、好好生活,千年以后翎溪才会回来?翎溪能否回来与她是否好好用功、好好生活又有什么关系?或许天楚本来就是在骗她,翎溪根本就不可能回来了,天楚只是想给她留一个念想、一个精神支柱而已。
或许天楚觉得,千年的时光,已足够她忘了翎溪,就像翎溪觉得,千年的时,已足够她忘了秦莫承。
可在她心里,天楚不像是有着这般细腻心思的人,更不觉得天楚会骗她,究竟该不该相信,她顿然纠结了,不过不论怎样,有一份念想在,毕竟还是让她觉得或许这世间并没那么绝望。
天楚走过桥头,跨过凌波殿的石阶,在那株盛开的红梅前停住了脚步,因为那里,还有一个女子在等他。
翩o缓缓转过身,望着他,觉得很熟悉,却又很遥远。从走下战场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见他了吧,如今的她,只是想用尽所有的力气,将他看得真切,把他的样子深深记在脑海里,留着以后在千万孤寂的岁月中回忆。
天楚踏上一步,伸出手来,想要抚摸她的脸颊,终究还是在半空中停住,又缓缓垂落。
“翩o,对不起。”
她笑了,一如当年他们初见时,她灿若春花的笑,“我知道,你会说这句话。”
天楚叹了口气,恍然发现,原来心痛也可以让人麻木。
“我天楚一生负尽红颜,本以为在兄弟朋友间至少还算个重义气的人,没想到仍差点再一次背上重色轻友的骂名。”
她定定地望着他,不想说话,只想听着他说,好把他的声音也记在脑海里。
“我天楚纵横一世,如今却再也没法面对你,无法面对自己的心。”
他不知是费了多大力气才说出这番话,果然让英雄气短的不是战争、不是拼杀,而是面对柔肠百转的红颜。
从那冰蓝色的光芒照耀大地的一刻,从那个冷冽的男子将逸风拉到面前同归于尽的一刻,从他清绝而戏谑地说出“我若不出手,只怕你还会背上重色轻友的骂名,你要怎么谢我?”的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没法面对翩o了,何止是翩o,再也没法面对所有红颜。
因为那个他相依为命的人,已经为了他和他的红颜,消失了。
有时候他恨,恨那个跟了自己那么多年的傻子,为什么那么不自信,对自己不自信,对他天楚也不自信,固执地认为在他天楚心中的位置比不上那些红颜。
可如今,他已再无力恨。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被他辜负了的红颜。
“翩o,你多年情意,我无以为报,只愿你……”
“罢了。”翩o轻轻挑眉,抬头仰望天空飞扬的落雪,只有这样,她才能控制自己的眼泪不会掉下来,并且在努力的笑,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这种境况之下,自己竟然还笑得出。
她打断天楚的话,却缓缓道:“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便知道,在我之前,你也曾负了许许多多的红颜。你天楚一生负尽红颜,我只希望,我翩o是你负的最后一个红颜。你,保重。”
言罢她转身,她不想让他先行离去,只好自己走,因为她怕看到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时,眼泪会止不住的决堤。
他抬起手,想要触碰她的背影,却再一次缓缓落下。眼前的红梅肆虐的开,像是在尽情诉说着一场倾尽天下的离别。
他们逃过了战场、逃过了天帝、逃过了生死,却最终没能逃过翎溪。
他学着她刚才的样子,仰起头,任雪花飘落眼角,满眼一片无尽的白。
暮光之下,无垠的战场,一袭白衣的男子定定地立着,他在怀念,怀念一位同样一袭白衣的男子,他的首领,他的手足,他是兄弟。
清漠在这里已经站了整整三天三日了,魔尊逸风,却再也不会归来。直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玄色衣袍的身影,才把他从思绪中唤醒。
“魔尊不在了,还有我们。”孤刃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
“我……们?”清漠转头,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什么时候起,他又把他们称作我们?
不过想想,他说的也对,魔界还有着千千万万的魔,只要大家都在,魔族就不会垮,他们嗜血、他们乖戾、他们嚣张,可他们也顽强、无谓、坚韧。
清漠转过身要走,却堪堪踏出两步又停下来,沉默了一下,终于道:“前面就是神界了,你不去看看嫂子?”
“嫂子?”他哑然,从什么时候起,清漠开始叫舞枫嫂子了。
不过,他却转身,摇头笑笑,他孤刃活了万年,神魔仙妖是非恩怨早已看透,过去的情缘又何必至斯纠缠。
不答清漠的话,却淡淡道了句,“我们回魔界吧。”言罢转身便走。
清漠错愕,僵立在原地。
见他没有跟上来,孤刃转身,拉过他的手臂,一同大步向魔界的方向走去,一如那年那月,也是这边拉着他的手臂,拖他去人界把酒言欢。
南天门,通往人界的必经之路,雪涯一袭白衫,手中拿的却不是天渊法杖,而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剑,因为她最开始用心学习剑法时,是因为他。
因为这个站在他面前的男子,秦莫承。
两个人相对而立,却离得很远,像是一场旷世奇战的决斗,然而只有他们知道,这不是决斗,而是诀别。这一别,此生再不相见。
“我走了,毕竟我不属于这里。”秦莫承淡淡地说着,再也找不出一个理由留下来,早知会有这一天,事到如今时,他反而淡定。
“你肯为我冒生死之险寻找伏羲琴,却不肯为我留下来。”她轻轻叹息,虽然早知他不会留下来,可她还是想说,不知从何时起,她已不懂得放弃。
“你若有事需要我出手,可以去凡间找我,若为其他,便算了吧。”他的声音中已没有了那份冰冷,却也没有多少温度,仿佛参透了,看破了。
她凄然一笑,她已在翎溪面前立下誓言,千年不入人界,又如何能再去找他?
“你会去江南么?”半晌,她也只堪堪问出这一句。
他愣了愣,片刻才道:“那是我的事。”
她咬着嘴唇,是啊,那是他的事,此后他的一切,都再与她无关。可事到如今,站在分别的悬崖上,她竟然还在企图最后的挽留。
“你还有什么要与我说么?”纵然她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说,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没有了。”他迟疑了下,才道。
“我想,我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她缓缓低下头,像是在对他说,也像是自言自语。
“我知道。”他却平静得一如既往。
“你……保重。”面对这样的他,她想,或许他们之间的话早已说尽了吧,与魔尊那最后一战中他偶然流露的亲密,或许是一种本能,更或许是一场意外。
“你也是。”他长叹一声,终于转身,向着南天门的方向,那里,还有陆云轩在等他。
那是一条漫长的路,他情愿情真意切地让她保重,却不肯与她一同走下去。
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终于不见了,其实她很想追上去,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可不可以留下来。可如今,她真的就这样放手了。如此卑微的感情,或许换做别的女子,早就放手了吧,而她却挣扎至此,尽管也落得个一样的结局。
她沿着南天门的石阶缓缓坐下来,一如当年他们并肩坐在长白山癫,可是身畔已不再有他。
这一次,她终于彻底失去了他。她抬眸,望着那一眼望不见尽头的人界方向,眼泪终于止不住的决堤。
饶是她当年被他那么憎恨厌恶的时候,都不曾流过一滴泪,可如今,她只想好好哭一场,或许千年以后,早已不记得他的容颜,却依然记得,在这里,在这通往人界的南天门,她曾为了一个人界男子哭得昏天黑地。
人界,中原,一壶酒,一个转身,他们,终于还是走上了自己的路。与秦莫承在这里分别后,陆云轩却并未直接返回昆仑,而是踏上了另一条路,石桥寺,那里,关着一个人的心。
春雨如丝,白衣青年撑着淡青色的油纸伞,踏过石桥寺外的石阶,这一场相思,断了谁的魂。
远处传来悠扬的诵经声,和着那份晨钟暮鼓的清幽,他缓缓踏上石桥寺的桥。
“我愿化作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盼你从桥上走过。”
就这样缓缓走过石桥,他抬起手,轻触那寺前古老斑驳的山门。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长江的渡口,秦莫承身背行囊,望着远处来来往往渡江的过客,前方,这滚滚长江的另一端,便是江南,在那里,有位巧笑倩兮的女子用终生的挚情守候着他。
可在身后的远方,却是他心之所向念念不忘的华山,那里有他的同门、他的梦想、他的江湖。
究竟该何去何从,天地之大,连与雪涯分别都如此果断的他却在这一道岔路口皱了眉头。
前方是渡江百姓的熙攘、艄公的催促,他脚步立在原地,没有动,却反而抬头望天,是一片比这江水还波澜壮阔的蓝。
不知何时起,雪涯发现自己也如同天楚一样,喜欢站在凌波殿的那一株红梅下,怀念过往,怀念那些不再回来的人。
秦莫承走了,翎溪走了,这万载孤寂的神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那些原以为刻骨铭心的过往如今只变成了哭过笑过的回忆,那么遥不可及。
她抬手,轻轻折下一朵红梅,插在发间,犹记起当年那个一袭黑衫的凡间男子舞一场剑罢,剑身托起一朵红花,轻笑着送到她面前。
梦一场剑舞桃花,奏一曲白首韶华。
她笑了,没有人知道那笑,是在想着什么。
天边,雪落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