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微凉,天边一抹惨败的月色都发出淡淡血红的光芒,似乎也在诠释着这一场大战的凄惶。凌波殿的院落中,天楚独自一人站立在那株傲雪红梅前,默然不语。子时已过,已经是在无极走廊近前决战的第五日了,非但没有进展,反而失去了数位生死与共的战友,生死未卜,这让他如何能不心惊。他只是一个战士、打手,饶是二十余年前魔尊逸风抢夺伏羲琴那千年难逢的大战中,他也不曾做过统帅,统帅一直都是泓玄,如今担子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又如何不忧愁叹息。
翩o与神族的另外几位璇梦神女给其他天兵天将们疗伤去了,凌波殿的偏殿门前,雪涯缓缓走下石阶,任一片素白的裙摆扫净石阶上的落雪,抬眸望见红梅前的那个身影,她没敢走上前。
跟天楚毕竟不算很熟悉,确切的说她对于天楚,有种叶公好龙的心境。诚然,她对天楚感兴趣,仰慕、好奇,因为天楚是个英雄,这六界的女子又有几个不仰慕英雄?然而仅仅是仰慕而已,天楚的威严、天楚的气魄、天楚的凌厉,都让她有种望而生畏、敬而远之的感觉,她本就不善于与陌生男子相处,尽管在其他人看来,天楚是个活泼乐天极好相处的伙伴。
果然,同一个人在不同眼里是不一样的。就如同此刻,偏殿的大门轻响,她抬眼望去,翎溪踏着素纱般的落雪,从对面的殿门走出,他没有看到她,更不像她,而是毫不犹豫地向天楚走去。
“出来做什么,外面冷。”天楚转头,微微抬起手,拂去他肩上的落雪。
雪涯第一次发现,原来天楚是真的平易近人。
翎溪凝望眼前那株红梅,眼中蕴含着似那红梅般凌傲,且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明天的战场,带上我。”
“不行!”天楚立刻反驳,片刻,才一字字叹息,“你身子还没好,我不想你有事。”
“呵……当年,我也不想你有事。”翎溪淡淡说着,转过身,向另一边走去了。
“翎溪……”天楚想要拉他,却晚了一步,立在原地踌躇了一下,随即追上前去。
他们究竟是如何商量的,雪涯不知道了,只是在天光乍现的准备再上战场的时刻,在他们的中间,她看到了翎溪,并且,天楚颈上那枚镇魂石,不知何时已戴在了翎溪颈中。
终于,翎溪还是与他们同去了。只是在出发之前,他单独将她叫到凌波殿院落间落雪的石桥上,神色清淡中带着几分凝重。
“丫头,你可愿听我的话?”
雪涯愣了愣,立刻道:“翎溪哥将我从小带大,教养我、照顾我,我自然什么都听翎溪哥的。”
翎溪微微点头,“那么,你答应我一件事。”
雪涯抬眼望着他,自小到大,翎溪从未曾让自己答应过他什么事,而且还说得这般郑重。
翎溪缓缓走上石桥,任飞扬的雪花落满袍袖,“待此战结束,伏羲琴事了,不论成败,秦莫承离开后,你须千年之内不得离开神界,不得下凡去寻他,不论他的今生,还是来世。”
雪涯心中一震,“翎溪哥,我……”
终究,他还是怕她放不下秦莫承,怕她再入凡间去寻他的今生来世,徒增苦恼。而千年的时光,已足够她忘了秦莫承,就算不忘,也已再寻不到他的来世。
翎溪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上面印有古怪花纹,那太极形状的图案上,带着一丝萦绕的清气。
梵天印,雪涯惊住了,为了让自己答应,他竟动用了梵天印。只因神魔两族为六界生灵至高的定点,除了彼此间的约束外,早已再无什么能够控制他们,天打雷劈之类的誓言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唯有这天帝传下的梵天印作为一种见证与信仰,成为神族起誓的唯一证据,不过也是一种习俗罢了。
翎溪将梵天印凌空置于面前,单手从袖中取出一柄弯刀,只是电光石火间的白刃一闪,刀锋染血,他手上的鲜血顺着手腕滴落,印在梵天印的太极图案上,留下一抹炫目的红。
随即他那弯刀递给她,却说得云淡风轻,“丫头,这上面已有我的血了,你若答应,便也留一滴血在上面,算是一个见证。”
她一下子跪倒在这石桥上,跪在翎溪面前,脑子浑浑噩噩地接过刀,看到梵天印上殷红血迹的刹那,脑子忽然变得清明,对于秦莫承,见与不见,他们之间也不会再有什么柳暗花明,两个人仿佛是把这几生几世的缘分都用尽了,还向苍天强行掠夺了一些孽缘,前日那一场并肩作战,已是最后的安慰。如今,翎溪的血就这样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她没有理由再辜负一个人。
闭上眼、狠下心,挥刀刺向自己的手,她到底还是没有翎溪的那份洒脱利落一气呵成,咬牙了片刻终于割破自己的手,让鲜血滴在梵天印上太极图案的位置,与翎溪的血融在一起。
那一刻,她看到了自己的血中,萦绕的淡淡黑气,她惊惧,那是半身魔族的血,仿佛肆虐而嚣张地宣示着与众不同,不过,那带着黑气的血滴落在翎溪纯净的血中,很快黑气便渐渐消失,逐渐融入翎溪清冽的血。
头脑不甚清醒地站起身,望着那相容为一体的鲜血,她的血中那分来自本身的魔族戾气早已融入翎溪清澈的血中,就如同无论何时,翎溪都是那样包容她,爱护她。
她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回战场的,待头脑完全清醒进入战斗状态时,战争早已打得异常激烈。
少了几个人,又多了几个人,战局自然也有所变化,陆云轩依旧在后方布阵,站稳生门,泓玄、天楚两人在战场的最前端搏杀,后方的翎溪施展御法澄影的法阵,己方攻击大增,雪涯与秦莫承则游走在战场边缘,除掉几个胆敢上前的小魔,倒也不算艰难。
虽然失了泓玄、紫瞳、烟若、陌言,但因为有了翎溪这个强力御法澄影的加入,战力非但没有减弱,反有增强的趋势,只是在气势上差些罢了。天楚更是发挥出战斗主力的强劲攻击,所向披靡。
当然,每个人都知道,翎溪是在勉力支持,旧伤本就未曾恢复,如今又强行运用法术控制战场局面,已是竭尽全力。谁都不知道他还能支持多久,也不知这场最后的决战能支持多久,更不知那几位尽管有着镇魂石护体、却被卷入无极走廊的上神能支持多久。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溢着无限的惨烈悲壮,以及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迈壮志。
不论怎样,神族一方,大局是把握住了,不得不说御法澄影真的是个不容小觑的派别,正是由于翎溪的加入,局面开着向神族这一方倾斜,终究,孤刃和清漠带领的魔军节节败退,日落时分,不得不再次搬出逸风出马。
依旧是在无极走廊的上空,逸风不耐烦地撇了撇嘴,低头侧目看向孤刃和清漠,“呵……谁当初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拿下他们,别忘了赌输了要请喝酒的!”
清漠不服气了,仰头喊道:“喂!你别仗着是魔尊就说风凉话!忘了你让我带你偷酒喝的时候了!”
身旁孤刃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你们两个到头来偷的还不是我的酒么!”
逸风咬了咬薄唇,心想自己这个魔尊当得还真没威严,一个没忍住偷了下属两坛酒喝却被抓了个正着,不过,也正因为与下属之间有着这样称兄道弟的关系,在这广袤而苍凉的魔界,才不会太寂寞。
他萧然而立,望向变换莫测的战场,眼中风云万千。
对面的敌人,已只剩下了天楚、翎溪、翩o、雪涯,多么似曾相识的组合,有那么一晃神的功夫,他差点以为对面的雪涯还是当年的容萱,那年,也是这样的四个人,站在他的面前,成为他最大的敌人。
如今,雪涯不再是容萱,而他亦不再是当年的逸风。现在的他,夺得面前那个小丫头手中的天渊法杖如探囊取物,只是此刻,他想要的已不仅仅是这些。
还有那个璇梦翩o,多年前,他便以她为引,使得天楚殒命,现在他想看看,前面的这几个人,如今又是怎样一种感情纠葛。
盘算已定,他缓缓抬起左掌,轻蔑一笑,“天楚,如今你们也只剩下这一个璇梦小妞了吧,制敌先制璇梦,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说这番话时,璇梦与雪涯正在天楚身后用法术撑起防御的屏障,只觉得前方一股大力扑面而来,这力量却不是将他们向后推,反有向前拉的趋势,天楚横刀立马,抵挡住逸风的攻势,然而毕竟前方的力量源自于逸风加上无极走廊,又岂是天楚一人能够抵挡,顷刻间翩o已支持不住,手中双剑轻扬,将所结法阵的的主导者交给雪涯。
雪涯一惊,眼见翩o即将被卷入法阵之中,她清楚的知道,如今翩o是己方仅存的璇梦了,在战局中起到生死攸关的作用,倘若失去她,那么神族只有一败涂地,想到此,她手中天渊法杖轻轻一辉,将自己身上笼罩的防御法阵移到翩o身上,没有了法阵的护体,她几乎是毫无悬念地,身子向着无极走廊的方向飞去。
耳畔是呼啸的风声,她觉得自己的意识有些涣散,身子不由自主地在空中飘荡,脑海中却闪过一个念头,坚定地告诉自己:我不是为了翩o、我才不会救她、我是为了大局……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色光芒一闪,是秦莫承,反应迅速地飞身上前,抓住她的手,与无极走廊的强大漩涡抗衡。那一瞬间,她感觉到神智间的一丝清明,凝眸处是他清冽如水的目光,让她有一种错觉,仿佛穿越到了多年之前,那时,他们刚刚相识。
他拼尽全力抓着她,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此时此刻,仿佛只有紧握的手才能表达他的心境,原来,是那么不想和她分开。从指尖传来钻心的痛让她更加清醒,他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她笑了,这种痛楚越强烈,她的心却越温暖,扣过五指,反握住他。
他们像是一对缘分将尽的恋人,在与天争,在时光的罅隙中争夺那一分一毫的缘分。
终究,人难与天争,他力竭,她亦昏沉,在遁入黑暗的前一刻,她听到破碎的风声,看到翻滚的尘沙,将他们紧握的手硬生生拆开,随即遁入无边的黑暗。
战场的风,依旧凛冽。